旧时的农村,因为医疗条件的落后,所以流传着这样一种比较迷信的习俗。(姑且是说迷信吧,至于真伪,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当孕妇难产,或者病人久病不愈,或者老人死而不断气时,主人家便会请来掌坛师设坛作法,而这种法事,在我们那里叫做“打犁头火”(音译)。
打犁头火听来似乎有点莫名其妙,就连我也没怎么听明白,但从父亲处听来,却是一件极为考究掌坛师功力深厚的法事。
——掌坛师先在主人家的堂屋内设法坛一座,坛前置一火盆,待到一系列繁琐的法事完毕,掌坛师便会请出一颗鸡蛋大小的铁丸,掷于火盆,烤至通红,而后取出,放在嘴里,用牙齿咬住,再以常人难以看清的速度捏完所有的印诀,这才吐出铁丸。
如果你觉得这只是卖江湖的杂耍,或者有什么把戏,那么笔者也是没法,毕竟笔者也没有亲眼见到过。
但听父亲说,铁丸吐出来,托在掌心,若是寒冷如冰,则孕妇母子平安、病者不久痊愈、老人极乐往生,但如果铁丸仍旧滚烫如火,那么孕妇母子皆亡、病者沉珂难愈、老人死而不僵。
种种诡异,莫能名之一端。
老外公名声大噪的开始,也正是源于一次帮人打犁头火。
当时,李都镇有一家大地主,名叫邓恭诚,在李都镇的势力很大,可谓一方霸主。
邓恭诚只有一个独子,名叫邓敬川,却不幸早夭,只留下一个大肚婆。
邓家一点香火的希望便尽数寄托在了这个大肚婆的身上,邓恭诚天天烧香拜佛,甚至捐出了部分家产,命人在玉皇寨修建了一座庙宇,敬奉佛祖菩萨。
谁知终究天意弄人,到了临盆的那天,儿媳妇竟然遇上了难产,无论是经验丰富的接生婆或是妙手回春的郎中全都束手无策。
无奈之下,邓恭诚听从家中下人的建议,只好派人备了厚礼,前往郑掌坛师家中,请他到邓家给难产的孕妇打犁头火。
郑掌坛师听说是邓家想要找他打犁头火,心想打犁头火是考究气运的法事,害怕自己功力不够,得罪了邓家这个当地霸主不说,说不定还会害了两条性命,便百般推脱不去。
邓恭诚派了三四拨人,到郑家催促了几次,但郑掌坛师都称病在床,委实不敢奉命。
邓恭诚左右无计的时候,忽又想起了金盆洗手已多年的崔玄祖,虽然这位掌坛长如今已不理祭祀之事,但毕竟有些交情,或许可以请得动他出山。
想到这里,邓恭诚立即命人备了一捆上等的叶子烟,前往崔玄祖家。
不料崔玄祖收下了叶子烟,却死活不愿出山,最后磨不过了,老外公刚好从外头地里面干完农活回家,两肩挑着尿桶,还没来得及放下来,便被崔玄祖叫住了。
老外公一脸茫然之色,走到崔玄祖的跟前,便听崔玄祖吩咐道:“翰文啊,你出师也有两三个月,整天在家挑桶浇粪,岂不辜负了为父当年背着你到处去做法事的辛苦!也罢,邓员外家打犁头火,你就当作是练练手吧!”
老外公一听大喜,将尿桶扔到了一边,挥舞着扁担,就跑进屋里,收拾起了设坛作法所需的东西。
邓家的老管家哭笑不得,哭丧着脸,对崔玄祖说:“老掌坛师,情况真的很危急,老爷他心里急得不得了,还请您老人家莫开玩笑,烦劳跟我走一趟吧!”
崔玄祖在鞋底磕了磕烟斗,白眼一翻,不悦道:“我开玩笑?翰文是我手把手交出来的,他有几分道行,我心里有数得很!邓老管家,你说这话,横竖是瞧不起我这个老东西?”
邓老管家哪敢开罪了崔玄祖,唯恐崔玄祖随便起个坛作个法,便让他家鸡犬不宁,只好点头哈腰,好话不断,只是苦苦央求说邓员外认准了崔玄祖,非他去不可。
崔玄祖是犟脾气,说了不去就是不去,天王老子也拿他没法子,只见他倚靠着太师椅,抽着他的旱烟,嘴里雾气吞吐,意趣甚暇。
就在这时,老外公满脸欣喜的神色,从内屋子里走了出来。
他已经换了一身黄襟道袍,背后印着一个大大的八卦,肩上担着两个箩筐,里面装满了设坛所需。
崔玄祖见了老外公的装束,皱了皱眉,说:“你穿这一身,牛师公该要不高兴了!”
原来,马师爷和牛师公传下的掌坛师这一脉,叫做“道释合流”,并在每个掌坛师出师的时候批下一道相同的判词:“佛道二门传四代!”
牛师公为僧,平时身穿袈裟,手持锡杖,当然不喜后世弟子穿着道袍。
但问题是,马师爷是道家弟子。
老外公望着崔玄祖,面上露出为难之色。
崔玄祖挥了挥手,道:“救人要紧,快去吧!”
邓老管家实在没有办法,长叹了一口气,只好带领着老外公,回去复命。
两人一路无言,翻山越岭,赶到了邓家。
当时老外公初及冠,邓恭诚见他不过是二十岁的年轻人,心头十分不悦,当着老外公的面,大声训斥邓老管家办事糊涂,请来了一个嘴上没毛的小子。
说完,一拂袖,怒气冲冲地出了堂屋。
但当时情况危急,已经来不及再去其他地方请来资格老、本事高的掌坛师,邓老管家如同风箱里的耗子,两头受气,但转念一想,硬着头皮,请老外公设坛。
老实说,老外公见邓恭诚如此无礼,心里着实不爽,只想立即掉头走人,但如果当时他忍不住胸中的那口气,想来也便没有他以后的盛名了。
老外公一心想着救人要紧,又见邓老管家声泪俱下,心肠一软,也把邓恭诚的话当做耳边风,当即准备家伙什物,在邓家的堂屋里搭好了法坛,燃起了一个火盆。
“天道清明,地道安宁。人道虚静,三才一所,混合乾坤,百神归命,万将随行,永退魔星!”
老外公焚过香,敬天祭地后,一边口中叨念有词,一边手捏印诀。
他手指翻转如飞,做出各种各样古怪的手势,当念到最后一个“星”字时,猛然一声暴喝,骈指冲着火盆一指,只见那盆里的火蓦然变了颜色,紫光大盛,满屋皆耀。
老外公脚踏罡步,陡地蹬足,响起一声沉闷的巨响,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焦雷,原本静静躺在法坛之上的铁丸突然飞了起来,自动投入了火盆之中。
其实,邓恭诚一直在窗外看着,但见老外公施法的程序一丝不苟,捏诀的动作娴熟迅速,尤其是最后这一下,颇显几分道行,这才安心了几分,移步堂屋观看。
然而,到了衔丸捏诀的紧要关头,邓恭诚和老管家无不秉着呼吸,捏紧了拳头,手心里尽是冷汗。
老管家更是合十默念“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
邓家人的目光无不聚集在了老外公一个人的身上。
——成败在此一举!
老外公神情坦然自若,抓过案头的金钱剑,剑尖伸进火盆中,轻轻一挑,通红的铁丸便顺着金钱剑的剑身滚滑向剑尾,发出滋滋滋的响声。
眼见铁丸迅速滚往剑柄,老外公急忙将金钱剑的剑柄对准嘴巴,像是承接从竹筒里倒出来的水似的,张嘴咬住滚烫的铁丸。
“滋!”
又是一声细响,饶是邓恭诚见多识广,亲眼目睹有人口衔烧得赤红的铁丸,此时也感到头皮阵阵发麻。
——即使只有这样一项技艺,闯荡江湖,绰绰有余。
邓恭诚开始对年轻的老外公刮目相看了。
老外公张口紧紧咬住铁丸,十指不断翻飞,各种印诀,层出不穷,让人看得眼花缭乱。
隔了约莫半盏茶的工夫,老外公突然吐出铁丸,托在掌心,一抹微笑浮现在了他那张稍微稚嫩的脸上。
“成了!”
话音刚落,内屋里当即传出一声婴儿啼哭,邓家人脸上无不流露出惊喜之色。
紧接着,接生婆扭着水桶腰,抱了一个胖乎乎的男婴,喜滋滋地出来,对邓恭诚报喜道:“邓老员外,恭喜你当爷爷了,是个男孩!”
邓恭诚终于松了一口气,接过孙儿,哈哈大笑,逗弄了一会儿,便又让接生婆抱着进了内屋。
“每个人都有大红包!”邓恭诚爽朗大笑,道。
屋里的人无不欢呼。
邓恭诚转睛见老外公一个人,正在收拾法坛,准备回家,当即挽住老外公的手臂,无论如何也要让老外公留下来,命令厨房设了一桌子的宴席,又叫人把崔玄祖和郑掌坛师请了来家里。
宴席桌上,邓恭诚趁着酒劲,当着崔玄祖和郑掌坛师两个人的面,大大夸奖了老外公一番,崔玄祖固然高兴得合不上嘴,而郑掌坛师愧疚不已,只有埋着头喝他的闷酒。
郑掌坛师心里很是清楚,从此以后,李都镇的人再也不会知道郑掌坛师,而李都镇的掌坛师,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崔翰文。
果不其然,借着邓家强大关系的宣传,一传十十传百,整个李都镇,甚至邻近的妙丰、永乐等地也都晓得李都镇出了一位年轻有为、道术高深的崔翰文崔掌坛师。
郑掌坛师在李都镇的地位一落千丈之后,逢人便说那天掌坛师斗法论道后的聚会,他不应该让崔翰文吃了地上那碗财饭的。
——“崔翰文吃了我的财饭啊!”
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卖。
以上楔子,真人真事,不过稍有润色,以作小说家言,倘若诸位看官不信,一笑而过则已。
接下来,是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
信与不信,也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