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坛师,是一种职业。
但是,这个职业,绝对不是什么人都可以胜任的。
关于掌坛师的很多故事,我都是从父亲那里听来的。
这些故事的主人公无一不是我的老外公(家乡对外曾祖的习惯称谓),也就是我父亲的外公,名叫崔绍江,表字翰文,法号性然。
故事发生在一个小地方,一个偏僻的四川农村,李都镇天星村。
当然,曾经的李都镇已经并入了现在的冯店镇,此乃废话,按下不表。
李都镇位于中江县境的西南端,与CD相距不过百里,天星村更是和金堂县永乐乡只隔了一条小河。
而故事的时间,必须从清末民初说起。
当时李都、永乐(那时候还叫做安乐乡)、土桥、又新、广兴等地都没有掌坛师,每逢丧事,人们必须从很远的地方请掌坛师过来。
什么是掌坛师?
坛是法坛,所谓的掌坛师,简单点说,就是办丧事时起坛打醮作法的人,或是道士,或是和尚。
不知什么时候,有一天,天星村突然来了两个人,一个是道士,叫做马师爷,另一个是和尚,叫做牛师公。
我怀疑所谓的马师爷牛师公,不过是牛头马面的化名。
而马师爷和牛师公,在天星村传下了一个弟子,便是我老外公的父亲。
由于我父亲未曾听人说起过玄外祖的名讳,因此已不可考了,只知姓崔,“一月绍世德,忠良正继刚”,属于“月”字辈。
崔玄祖跟随马师爷和牛师公学艺七年有余,终有小成,谢师之后,成为附近几个乡镇唯一的一个掌坛师。
那时候,无论中江的李都、冯店,或是金堂的土桥、广兴,只要有人家里办丧,必请崔玄祖前往起坛作法。
家乡属于丘陵地带,山势缓而不高,但几个乡镇相隔数座山,解放前的道路又不交通,更无车子代步,只有靠双腿跋山涉水,甚是辛苦。
是时,老外公崔翰文年纪尚幼,又是家中长子,但崔玄祖每每外出,必定带上老外公。
翻山最是恼苦,崔玄祖本就携带着繁重的法坛什物,如唢喇、符纸之类,所以每次翻山的时候,崔玄祖都是先把老外公丢在山脚,将东西背到了山顶,然后再折返回来,又负着老外公,到了山顶,再换了东西,背下山……如此反复。
崔玄祖的脾气火爆,又是方圆之内唯一的掌坛师,他曾立下了一个规矩,凡起坛作法,主人家事先一定要奉上三片上等的叶子烟孝敬,否则扭头便走,任谁都不会留情面。
崔玄祖道术高深莫测,只举一例,以供读者管中窥豹。
据父亲所言,最考验掌坛师功力的法事,不是什么僵尸鬼怪之类,而是迁坛。
坛分种类,有兵马坛,有虎坛,但最难迁的坛是龙坛。
以老外公的道术,迁坛也是一件极为耗费精力的事情,如果遇上兵马坛还好,但如果遇上了虎坛甚至是龙坛,那他也是无可奈何了。
但是,老外公跟着崔玄祖学艺时,曾亲眼见过崔玄祖迁了一次龙坛,场面之诡异,将述于后文,但正是迁了这次龙坛之后,崔玄祖便从此归隐,不再出山。
因为隔代较远,关于崔玄祖的事,父亲也只知零星。
不过,父亲对老外公的事情倒是知道不少,而且有些事情还是父亲亲身经历了的。
父亲在年少时,曾随老外公奔波过一段时间,原本打算拜师,可当时拜师礼仪严苛,需三斗三升新米。
那时候家境贫穷,又有父亲那几个舅舅阻挠,坚决反对,老外公虽有心帮衬,却也无奈遂罢。
老外公打小便跟着崔玄祖辗转附近乡镇,耳濡目染,已有根基,及至四岁,开始拜师学艺,二十岁出师,后来经过一番事业,终于成为远近闻名的掌坛师。
老外公出师后没几天,恰逢九地十二镇的掌坛师斗法论道的聚会。
这时候,马师爷和牛师公的香火已经传遍了方圆数十里,无论李都、冯店、妙丰,或者是永乐、土桥、广兴,各地的掌坛师已达数十人之众。
众掌坛师尊敬崔玄祖为师兄,于是推崇崔玄祖为掌坛长,总理九地十二镇的祭坛事务,或有地盘跨界上的纷争,亦由崔玄祖裁决,身份地位尤见一斑。
两年一度的斗法论道,就是在崔玄祖的主持下召开,斗法论道结束以后,各地颇有名望的掌坛师便会留下来,一起吃饭。
按理说来,老外公刚刚出师,原本没有参加斗法论道的资格,但宴席之上,因为崔玄祖的缘故,众人便将本就空着的首桌末位让给了老外公。
宴席坐次,其排位皆有考究,不是依照什么习惯中的九宫八卦排列,而是每个掌坛师所主持村镇相对应的方位。
譬如李都镇,近些年崔玄祖渐渐退了下来,主事的是一位姓郑的掌坛师,因此安排他座位的向口恰巧朝着李都镇的大致方位。
说来也巧,那个空出来的首桌末位正对着数里以外的玉皇寨,玉皇寨虽然是在李都镇的范围内,但那个座位恰是无主之位,便让给了初出师而籍籍无名的老外公。
在座之人无一不是叔伯前辈,而世风又尚尊师重道,老外公身为晚辈,人又年轻,显得十分拘谨,唯恐弄出了什么意外,心里紧张得不得了。
然而,世间之事,往往如此戏剧:你行事越是小心拘谨,越是容易出问题。
果不其然,不知怎么回事,就连老外公后来对父亲谈及,也是莫名其妙,手肘不经意间轻轻一拂,竟然打翻了邻桌郑掌坛师面前的饭碗,尽数撒落在了地上。
——席未开宴,碗饭盛满。
这碗饭是有讲究的,行业里把这碗饭叫做“财饭”,每个掌坛师面前碗里的饭多少各不相同,彰示了该掌坛师的身份和地位。
比如,老外公刚刚出师不久,附近几个村镇早就划分了掌坛师,他连一寸地的地盘也没有,因此面前的碗是空的。
反观郑掌坛师,他掌管着整个李都镇的一切红白喜事,却是满满一碗饭,是在座所有掌坛师中最多的,却不想被一个后生小辈给打翻在地了。
郑掌坛师的脸色固然难看到了极点,只是碍于崔玄祖的面子,始终没有发作,而老外公竟也吓蒙了,眼泪便不争气地顺着脸颊往下流。
这时候,崔玄祖听见声音,走了过来,目睹这番情形,早已心知肚明,冲着老外公怒骂道:“哭什么哭,把饭捡起来全部吃了!”
老外公自知做错了事,哪敢违背,立即当着众位掌坛师的面,趴在地面上,将地上那团沾着泥尘的饭塞进嘴巴。
瞥见两三条土狗站在不远处,似笑非笑地望着他,老外公的泪水又忍不住悄声滑落。
但是,说来也蹊跷得很,不久以后,老外公逐渐名声大噪,而郑掌坛师从此日渐江河,一蹶不振。
老外公在李都镇的名头第一炮,是这样打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