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三、四月份,青梅落地的时候,冬凌让青玉和若兰将青梅酿成酱汁,和往年一样做鲜花蜜露。左英再没有来过城北小宅。倒是差费府小厮将许诺下的上等沉水香送了些来。青玉和若兰的月钱,小宅子内的家用也由费府小厮按时送来。却是不见了人影。
若兰是苏绣的好手,冬凌闲来无事便和她学女红。一方面打发时间,另外一方面,也可以拿出去卖几个钱补贴家用。最初,冬凌还绣得针脚参差不齐,几幅花样子照着绣下来,越见针脚平整细密。
这日,二人坐在紫藤花架下做女红。冬凌刚刚绣好一幅牡丹的样子,觉得脖颈酸痛,停下手,扶着颈子,仰头去看紫藤花。这个季节紫藤花开得正好,团簇重锦的紫色小花,挂于嫩绿的枝叶间,随微风摆动。坐在花架下迎着花香观看,别有一番情趣。
谁知手上一不留神,被若兰抢去了崩布。冬凌急道:“哎,若兰。还我崩布,还没有绣完呢。”
若兰摸着白纱锦上绿萼穰吐的一簇牡丹花,笑道:“主子真是薛夜来在世,绣得这般漂亮细致,这一簇牡丹花的压瓣和藏针做的雅洁平整,连我都自叹弗如了。”
冬凌双手执着绷布两边,迎着阳光满意的欣赏自己的作品,道:“薛夜来怎么敢当?人说,夜来妙于针工,虽处于深帷重幄之内,不用灯火之光,裁制立成。我哪能比得起薛夜来十指春风?”
一个阴影投射到崩布上,几声打趣的笑声从背后传来:“针线活比不比得过薛夜来我不知道,但这阿谀奉承的本事是够的了。”
回头一看是费古扬,冬凌嘟起嘴,不乐意的说:“你什么时候进来的?我们姐妹一处说话,谁让你偷听来着?”
若兰被费古扬奚落一番,面色通红,又不能责怪费古扬,只好找青玉的碴。她冲着院子外喊道:“青玉,怎么连费少爷来了也不通报一声?”
青玉从院子外急匆匆跑进来,辩驳道:“费少爷说不打紧,他自己进来就行的。”
“真是越发的没有规矩了。”若兰白青玉一眼,嘴里含糊不清的嘀咕着。
“嗳!”费古扬下不来台的看着若兰,说:“真的不怪青玉妹妹,是在下冒失闯进来的。给若兰妹妹赔罪了。”说着还真的躬身一礼。
若兰鼻子中轻哼,见费古扬真的拜了下去,倒也不阻拦,只是嘴里道:“您是主子,我是下人,这我可不敢当。”
冬凌见费古扬被捉弄得差不多,对若兰道:“去取点新做的鲜花蜜露给费少爷尝尝。”
费古扬一听是鲜花蜜露,口水直流,道:“往年都是在去安南将军府看望左英的时候,偶尔他带我去暖玉阁,才能尝上一点。没想到今日这困境之中也能有此口福。”
若兰冲他犯了个白眼,掏出怀中手帕,抚了抚冬凌身侧的一个坐墩,对费古扬道:“少爷请坐,我去去就来。”
费古扬嘴角带着笑意,一撩袍角,潇洒的坐于冬凌对面。若兰端上白瓷小壶,里面盛着淡红色的鲜花蜜露。费古扬持壶颈拎起,对着阳光轻轻一摇晃。白瓷壶内的鲜花蜜露五色浮动,梅英半舒。荷鹅梨蜜脾之气,静参鼻观。费古扬的笑意间挂上一抹若有似无无奈:“冬凌,你蕙质兰心,厨艺女红无一不妍巧,诗书也是通的。从小左英便赞你聪慧异于府内其他女子,因特特另眼相看。甘冒天下之大不韪为冬茗私传信物,又求我买下你,助你脱离将军府。此份情谊,我作为旁人看着都觉着身后。可你却始终无动于衷。时日久长,眼看你学识见长,却仍旧性情未出,因何?”
冬凌明白费古扬问的是章左英。她放下手中绣绷,沉吟片刻,直视他双眼,坦诚道:“古扬,左英的心意我并非不知。只是,情意深重无以相报。我若许他以终身,反而害了他。不如待他以友,保持距离的好。”
“哦?”费古扬歪头差异的看她。
轻轻一声叹息过后,冬凌继续说:“你可记得秋岚?我刚刚进府那阵,她与大少爷私定终身。最后被少夫人知道,她落得个什么下场?你可记得我姐姐?她与左扬有情,左扬为她宁可抗旨拒婚,最后箫容佳嫁入将军府,她落得个什么下场?我今日的处境尚不比秋岚和冬茗。秋岚身为暖玉阁大丫头,如果大少爷有心在老爷、夫人面前一求,抬房收做侍妾不是不可能之事。只怪大少爷无心。而冬茗,出身乐籍,是最为老夫人忌惮的。虽然左扬有心,无奈冬茗地位卑微使然,但终究容貌娇媚,性情懦弱。至少被赶出将军府还能得到一席善终之地。而我?”冬凌顿了顿。
“而你又如何?左英待你之心不少于左扬待冬茗半分,论地位,你现在又是自由之身。哪点差过秋岚?”费古扬追问。
冬凌摇摇头,道:“大夫人的意思,要我嫁到李乾玉家,左英私下买下我,已是犯忌。我名义上虽为自由之身,却没有冬茗强上半分。而左英,身为安南将军三子,虽然是二夫人庶出,与我的地位相比也是天上地下。将来的婚姻定是要奉皇命的,他将来的妻子必定是与他地位、出身、家室旗鼓相当的尊贵女子。怎会如我这般卑微?若是强求,不过如冬茗、左扬鱼死网破。不如给彼此留半分余地,日后也好盘桓。”
费古扬点点头:“你既然已经考虑的如此周详,我也不便多说。今日我来一是探你,二是将这个给你。”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张暗黄的纸张。冬凌接过一看,是父亲将自己卖入将军府签下的卖身契,上面有冬三槐的签字画押。冬凌知道费古扬从安嬷嬷手上买下了自己,但从未见到此契。今日,不想他竟有此举。
“你从此自由了。”费古扬拍拍冬凌的肩膀道。
“谢谢!”冬凌胸中激动,无言以对。这一纸卖身如咒语契束缚她四年有余,让冬家家破人亡。如今又回到她手上,令人感慨万分。
“不要谢我,是左英让我给你的。”费古扬一边说,一边观察着冬凌脸上复杂的表情。
“二位的情分,冬凌来日当结草以报。”冬凌起身深深的福了下去。
“嗳!”费古扬扶起她,继续说:“这第三件事么,是我自己的主意,左英并没有让我告诉你,但我觉得你还是知道一下比较好。”
“怎么?”是左英出了什么事情?
“嗯...左英被封了凉州守将,镇守河西。圣旨已近颁下,过几个月便要出发。”费古扬吞吞吐吐的说。
“因何如此仓促?”冬凌皱眉问,之前从来没有听左英说过要去河西戍守。而且左英虽然英勇善战,却从不喜欢打打杀杀。当年燕云秋猎时,左英也是在围场外偷懒。
“如你所说,左英虽然庶出二夫人,但始终将门后人。到了这个年纪是该拜官出仕了。凉州守将虽然官位只有从五品,但凉州本身为军事要塞,守将的职位相当重要。上一任凉州守将肖伯仁,政绩平平,卸任就升了节度使。若是左英做得好,对他的将来大有裨益。何况左英兄本就文武皆通,能力比肖伯仁强出百倍。男儿志在四方,这个机会是再合适不过的了。”费古扬一边品尝梅花蜜露,一边向冬凌解释。
初春微寒的风吹过花架,花枝上紫色的紫藤花希瑟作响。这风吹在冬凌身上捎来一股寒意,似从心底将她的小心脏冻了个结实。忍不住紧了紧身子,冬凌讷讷的自言自语:“他…从未向我提过此事。”
“大概是不愿意让你担心吧。”费古扬一样脖子喝完壶里剩下的汁液,咂咂嘴对青玉道:“真好喝,还有么?”
青玉白他一眼:“都叫你喝光了。真不客气!”转身又进屋帮他去取。
冬凌木然坐在坐墩上,心中百转千回。章左英要走了。她不知该作何感想,左英这一去,可以料见的将飞黄腾达。连费古扬都说他前途不可限量。对自己而言,从此一别,萧郎便是路人,也剩下了诸多烦恼担忧。正遂了她的心意,但是为什么?她的心此刻却是酸涩的。在她的意识中,左英是那个永远都在那里的人,怎么赶也赶不走的人。如今,他真的要走了。冬凌的胸腔像被掏出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洞,怎么填也填补不上的洞。
“对了,左扬回来了!”费古扬不经意的一言,惊得冬凌心脏又是一颤。
“他?可还好?”放下心中的百转千回,小心翼翼的问。
费古扬摇摇头,惋惜的说:“左腿恐怕是落下残疾了,其他都还好!可惜了,可惜了。”
如果冬凌的心因刚才因左英而酸涩,听到左扬左腿落下残疾,心中便是针扎般的刺痛:“落下残疾了?”她喃喃低声自语:“怎么会这样?”那个马上挺拔身姿的少年,那个追逐麋鹿一马当先,意气风发的猎手。那个白甲银盔的英武将领。才二十出头,刚刚崭露头角,便残了左腿。这无异于夺去左扬所有希望。他可还好?冬凌想问费古扬,却怕他看出端倪。
费古扬喝完青玉再次送上来的梅花蜜露,坐了片刻,便告辞走了。留下震惊的冬凌从两个噩耗中回不过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