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将尽,春老。
城北小宅院角的绿萼玉蝶腊梅开过,白梨花树栉比盛开,淋漓簇沓。花枝错出墙外,妩媚妖娆,院子四处积香雪三尺。冬凌让青玉种西潘莲在白梨花树根部,缠绕如缨络。又在周围疏疏插种芍药和紫兰,一片姹紫嫣红,花香怡人引得蝶舞蜂绕。冬凌叫若兰织了锦面滚金边坐垫,铺在院子里的石墩上。闲时,二人坐在花香中做女红,抬头便见繁花簇锦,低头花香萦萦。
章左英北出凉州的日子定在九月初。冬凌想将牡丹样子绣好给左英织一枚锦袋。绣到一半,青玉忽然上来一礼,道:“主子,安南将军府有人来了。主子让她进来吗?”
“安南将军府?”冬凌差异,安南将军府除了左英和安嬷嬷没有人知道这座城北小宅。安嬷嬷已经被打发出去了,青玉的口气不是左英,那又是何人?心下正拿不定主意之际,一个身着翠纹织锦羽缎斗篷,身段婀娜的女子迈步进了院子。她的脸藏在斗篷宽大的风帽后,看不清楚长相。走到院子门前,女子转身对院子外的随从吩咐:“你们在这里等着罢。”说完,女子娉婷迈步进了院子,不等主人的邀请便款款走到冬凌面前。站定后,她双手褪去斗篷风帽。一张如画的眉目露了出来,肤如凝脂,眼如秋波。
“箫容佳?”冬凌口张不能合,手中的绷布掉在地上。
箫容佳轻柔一笑,如春风般怡人。她环视花园,道:“一年多不见,冬凌妹妹竟然置下了这么漂亮的宅子。看来妹妹离开将军府后是觅得良婿了?”
箫容佳意在拿话打探冬凌的境况,冬凌不否认也不承认,只说:“二少夫人见笑了。这里那能比得起将军府?不过尔尔陋室。”
见冬凌不漏半分口风,箫容佳低头看了看落在脚前的绷布。她优雅的蹲下身子,拾起绷布,又轻轻掸去尘土,再仔细将绷布送近眼前,看了看上面绣着的牡丹,笑着说:“嗯!女红也大有精进。这牡丹绣得真是齐整漂亮。”说完,将绷布递回给冬凌。
随着年纪渐长,箫容佳娴静的气度更是浑然天成。她站在这院子之中,妆色淡然,纵使这院中花团锦簇,她也是这院子的中心。冬凌看着手中绷布上失色的牡丹,自叹弗如。
“怎么?不请我进屋去坐坐?”箫容佳歪头看冬凌,眉宇间没有半分尴尬和不自然。
冬凌对青玉道:“青玉,请二少夫人进屋,奉上雪兰茶。”她心中淡淡的叹了口气,感觉到自己的无力。
彼时,她是将军府下人。箫容佳是将军府二少夫人。冬凌见她总要见礼,处处矮三分。此时,她仍然是将军府二少夫人,自己已经变得无名无份。按理说,念在往日主仆一场的情份上,冬凌仍该以下人之姿相迎。但冬凌虽然嘴上称呼她“二少夫人”,人却杵在院子中没有半分相迎的意思。箫容佳也不介意,神情自若的在青玉的引领下入了屋子。
箫容佳环视屋子里的桌椅摆设,不等冬凌请,便在下手落座。冬凌心中一团麻,不知她怎么回来,又为什么而来,也落了座。青玉端上雪兰茶。冬凌道:“二少夫人怎么会来这里?”
箫容佳端起青瓷茶盅,吹了吹浮在茶水上的沫子,没有顺着冬凌的话回答,反问:“冬凌,你已经不是将军府下人。看看你,今非昔比。你我今日就免了府里那些繁文缛节吧。我痴长你几岁,就管你叫妹妹吧?也不算占了妹妹的便宜。”
冬茗的死与箫容佳有莫大的关系,现在箫容佳无故和自己拉关系,冬凌自然并不领情。她面含微笑,口中仍道:“二少夫人今日特意来看冬凌所为何事?”
箫容佳拉关系不成,碰了一鼻子灰,仍旧不介意。她放下茶盅,反问冬凌道:“妹妹难道不问我怎么知道你的住处?”
冬凌脸上笑容冷下来,说:“那二少夫人怎么知道我的住处?”
箫容佳轻柔一笑,说:“李嬷嬷是我房里的,妹妹被送出府,却没有去李家,我当然知道。而送你出府的安嬷嬷,虽然奸猾有余,却始终小家子气。软硬兼施便全招了。我这就知道了妹妹的住处。然后随便找了个借口将她赶出府去,免得她将来在大夫人和老夫人面前乱嚼舌头。”
虽然箫容佳说得轻松,似乎整件事易如反掌。但冬凌知道这其中的任何一样都不简单。费古扬买下自己的时候是给了李家和安嬷嬷封口费的。安嬷嬷和李嬷嬷又是府中老人,为人处世油滑得很,但自己不在李家的消息却能被箫容佳知道。箫容佳还能让安嬷嬷全招了出来,可见她心机不可小觑。更可怕的是,箫容佳查出了这当中的勾当,又知道她的所在,却能沉住心气,按兵不动,隐忍至今。可见箫容佳不仅城府不浅,谋略更深。最后,她没有告知大夫人和老夫人,反而找了个借口将安嬷嬷赶出去,暂时为冬凌保密。无非是今天要让冬凌领她的情。
冬凌心里明白,面上却故作不知,似充耳不闻,继续问:“那二少夫人又为什么来?”
箫容佳不疾不徐的端起青瓷茶盅喝了一口,赞道:“汤色清澈,香味清冽,回味留甘,好茶!”
冬凌不接话,紧闭双唇等着箫容佳继续说。
箫容佳看了看冬凌严阵以待的样子,抿嘴笑了,继续说:“我今日来呢,确实是有事相求于妹妹。说是相求,其实也是帮妹妹完成一个心愿。”
“哦?”
“你应该知道——左扬,他回来了。”五个字,字字扎在冬凌心头上,有如千金。从箫容佳嘴中吐出,却语带轻松,无关轻重,似乎仅仅是久未相见的故人之间闲扯家常。
“那恭喜二少夫人。”冬凌咬牙道。当年箫容佳得知左扬和冬凌私情,不动声色的撺掇大夫人把冬茗送给费玉昂做妾,现在为什么又主动向她提起左扬?
放下茶盅,箫容佳低声叹息:“妹妹可知道,左扬的左腿落下了残疾,御医诊断是好不了了。”
一股汹涌的痛苦在冬凌小小的胸腔中翻腾。她不露声色,尽量不让箫容佳看出她的关心,口上冷冷道:“可惜!”
箫容佳柔荑扶上鬓角青丝,望着冬凌冷若冰霜的脸,柔媚的笑了:“也没什么可惜的。不怕没么笑话,章左杨的心从来就没有在我这儿过。以前他健全,连人我也留不住,说去边关便去边关。我一个足不出户的妇人家,哪里去找?反倒是现在,他残了,跑不掉了。心不在我这儿,人至少是留住了。”如此残忍的话从箫容佳的口中说出,冬凌一点也不意外,反倒觉得比平日里那个端庄娴静的大家闺秀风范要真实得多。
“二少夫人言重了。少夫人年轻貌美,气度优雅,举手投足之间大家闺秀。和二少爷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冬凌朗声说。
“哼哼。”箫容佳从鼻子里发出两声冷冷的笑:“承蒙妹妹谬赞。”她的脸上无丝毫得意之色,反生出不屑和轻蔑。
“那么二少夫人屈尊降贵探访我这陋室,所为何事?”不再兜圈子,冬凌直接的问。
“哦!对!”箫容佳仿佛刚刚想起自己此行的来意。她身体略微直了直,双手搭于膝盖上,说:“我这次来,是想邀请妹妹回去看看。便是看看故人也是好的。”
冬凌端起茶盅,冷冷道:“对冬凌来说,将军府并无故人,谈不上看望。何况侯门深院岂是我等小民可以随意出入的?”
箫容佳的意思,冬凌已经明白一半:箫容佳是想让自己回去看望章左扬,可是为什么呢?在箫容佳的眼里,冬氏姐妹应当是眼中钉肉中刺,忌惮得很。往日里恨不得将自己送到天边,越远越好。怎么今日主动上门求自己回去呢?
“妹妹,我知道往日里将军府于你多有亏待。姐姐这样说其实也是存了私心的。”箫容佳低垂双目,似是难于启齿。
屋子中片刻的沉寂,空气和声音都凝固住一样。冬凌放下手中茶盅,“格楞”发出清脆的磕碰声,在这沉闷的气氛中异常刺耳。
箫容佳自嘲的笑着说:“我的心思妹妹想必也猜到了,我为的是左扬。左扬他…人虽是回来了,却终日郁郁寡欢,以酒度日。我和大夫人不忍见他就此消沉,所以…所以…”
“原来,二少夫人此行是大夫人的意思?”冬凌不改冷淡语气,言语中燃起愤怒。
箫容佳有一丝慌乱,急忙辩解道:“不!我来这里大夫人并不晓得。”
“我想也是!那么当年将我姐姐送给费玉昂也不是大夫人的意思?”冬凌感到自己脸上的肌肉在抽搐。
箫容佳不安的站起身,面朝花园,背对厅堂,避免冬凌愤怒冰冷的眼光。她想了片刻,回答道:“冬凌,如果你因此恨我,我无话可说,因为我们的立场不同。我只能说,身为女人,不论出身,我和冬茗都有自己的要求。而她的要求侵犯了我的利益。我这样对她确实残忍,但她伤我在先。若不是左扬视她如性命,她又在左扬身边久久盘桓不去,我不会出此下策。”
冬凌冷笑道:“因一己私利可以伤人性命。”愤怒已到极点。
“不!”箫容佳转身直面冬凌,正色道:“冬茗的死,不是因为我。是她自己心结太重,害死自己。”箫容佳的双目因激动异常明亮,毫不退却的迎着冬凌的怒火。
“你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你而死。”冬凌的目光定在箫容佳桃花粉靥上,也不肯示弱。
僵持片刻,终于,箫容佳调转了目光,无力的叹息:“哎!你将冬茗之死归罪于我,我无话可说。但是左扬并没有辜负过冬茗。你忍心看着左扬如此度日?”
左扬!只有冬凌自己心中明白有多少次这两个字在午夜梦回中敲打她的心房。又有多少次,那个威武少年的面孔唤起她所有记忆。但是,在箫容佳面前,她不能展露半分对左扬的感情。否则,便是自寻死路。冬凌乌黑的眸子中含着两团火焰。
箫容佳心头疲惫,不想再作无谓的争辩。冬凌怒火之盛,态度之冰冷,让她如坠冰火两重天之间。箫容佳无力的说:“冬凌,你仔细考虑考虑。如果想通了,随时在午时到未时之间,到将军府东门找阿丁。他会引你进将军府。”言罢,复又带上翠纹织锦羽缎斗篷的风帽迈步款款走出了院子。
见箫容佳走了,青玉怯怯的上前,问道:“主子,这人是谁啊?”
冬凌歪在椅子中,推诿答道:“一个故人。”想想,又叮嘱青玉和站在一侧的若兰:“此事千万不能告诉少爷。”
若兰答道:“奴婢晓得。”
青玉插嘴道:“那主子,你还去不去将军府?”
“我…我想想再说。”一清早怒气太盛,现在怒火逐渐泄去,只觉得左肋凝痛。冬凌对若兰和青玉又道:“我先去屋里躺一下,你们二人不要来打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