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清没有耽搁,迅速换了一身便于行走的衣服,偷偷从国公府的院墙翻了出去。
一年没有活动筋骨了,南清爬墙的时候没有以前那般伸手矫健,多年来爬树爬墙练就的技能还需要再多多锻炼。
此时已过宵禁,城里街市上除了巡街的,便不敢再有行人。天子有律,凡是在闭门鼓后、开门鼓前在城里街巷中无故行走的,则触犯犯夜之罪,要笞杖二十。但南清管不了这么多,她的心中有着难以平复的复杂情绪,她要出去走走,看看这个世界。
出了国公府,她凭着印象往背街的小巷子里缓缓前行,一路小心翼翼地躲避着巡街的金吾卫。
秋日夜风冷冽异常,却也吹得南清更加神清气爽。有别于屋内熏香的气息,南清贪婪地呼吸着泥土、青草和风的气味,仿佛久违了一般。她继续走着,小心谨慎,穿过街市,往金吾卫不常去的地方走去。夜空中传来寒鸦的叫声,惊起周遭的鸟儿和飞虫,也吓得南清不由得止住了脚步。过了一会儿,不见有什么动静,南清长长出了口气,索性寻着鸟儿飞去的地方走。
没拐过几个弯,南清已是有些迷了方向,正想拐出巷子看看,却见从对面的巷子内列队走出了一队巡街的金吾卫。月光明朗,南清即使闪躲地再快,也被金吾卫们看见了衣袂。
“什么人!”领队大喝一声,其他人立刻提高了警戒,朝着南清躲闪的地方快步行将过来。
南清四下张望有没有可躲的地方,身后却突然伸来一只手,一把抓住了她的衣领,另一只手也顺势捂住了她的嘴。
还没等南清回过神来,身后那人便一个腾空,带着南清轻巧地翻进了别人家的院落内,就一瞬的功夫,二人便悄然消失在了金吾卫的视线范围内。
“附近找找!”领队吩咐手下分散开来寻查,自己则守在围墙下,与南清只有一墙之隔。
南清靠墙站着,身后那人一直没有松开捂着她嘴巴的手。两人身子靠的很近,南清能清楚地听见那人的呼吸声,闻到那人身上的味道。这个味道……竟然似曾相识!
南清忍不住挣扎了一下,示意那人赶紧松手。那人喉头发出一声浅浅的笑声,便也不在固着她,撤回了手,随后又往后退了两步,依旧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南清回头看去,对上那人的眼睛之后,竟是浑身一怔。月光之下,庄斯年一袭黑衣长身而立,乌发肆意束起,却又几缕散落在脖颈,若不是他此时一脸“我是来看好戏”的表情,南清一定会以为他是天上下凡来的仙人。
一年不见,这个庄斯年还是一如既往地讨人厌。
庄斯年见南清一副想要扑过去掐死他的表情,忙将食指放在唇边,轻轻比了个“嘘”的动作。
“报!附近都搜过了,没有查到任何踪影。”金吾卫回到南清他们所处的墙外,向领队回报。
领队挠了挠头,看了看头顶皎洁的月亮,心想难道是自己眼花了?
“继续巡逻。”领队一声令下,金吾卫重新列队,朝南边走去。
待他们走远,南清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去。但见庄斯年,仍是一副安然自若的好脾气模样。这幅脸孔,让南清十分讨厌,在家休养一年,她对庄斯年仍然是佃户对地主、笨蛋对天才的那种阶级仇恨。
“世族闺秀里面,也只有你敢在宵禁后出来散步了。”庄斯年轻轻勾起嘴角,轻声说道。
南清没有搭理他,转身就想爬出那道土墙。一双小手刚搭上土墙的顶端,腰却被人抱住,身子再次腾空,手随即松脱开来。
南清感到自己像是飞起来了一般,一下子就到了刚才栖身小院中的瓦房房顶之上。她这才反应过来,是庄斯年抱着她借力跳上了人家屋顶。
庄斯年没有做丝毫停留,一手抱腰一手撑腿,像捧着条锦缎似的一路沿着别人家的屋顶跑了起来,遇到房子离得远的,他便快跑几步,在屋檐处腾空跳跃,衣袂翻飞间便又到了另一家人家的房顶上。
南清没想到他这一副文人的样貌之下,竟有这么好的轻功,在这静谧的夜里竟能做到不发出丝毫的声音,可转念一想,人家在植坤书院的马球赛上,也是得分最多的人呢。
“害怕?”庄斯年低头看看紧张兮兮抓着他肩膀不放的南清,“害怕你就告诉我,我飞慢点儿,哦对了,我忘记你好一阵子不开口了,是不是已经忘记怎么说话了,小哑巴?”
南清这回可听得出庄斯年是在奚落她,但她心中因彦达白日里的话而不再有芥蒂,因此也没跟庄斯年翻脸,直接在他肩膀上狠狠咬了下去。
“啊!”庄斯年没想到南清会来这招,吃痛地低声惊呼起来,“小丫头倒是越学越凶狠了,真像你家六郎。”
若是六哥,他肯定得卸掉你一双胳膊。南清得意地想着。
当庄斯年停下前进的步伐时,他们已经到了一个南清从未到过的高处。从这个角度,可以看到永定城的全貌,就连皇宫都看得一清二楚。银盘似的月亮在南清右手边高悬,看上去大而圆,那一处处的阴影真是像极了捣药的兔子。南清看得竟有些痴了。
“这里是城南定风塔,是永定城里最高的地方。”庄斯年放下南清,自己在塔檐上坐下,拍了拍身边的地方,对南清说道,“你站着容易掉下去,坐这儿吧。”
南清这才想起看一看她所站的地方,正是塔的最高层,黑色的瓦铺的错落有致,走上去还有叮咚叮咚的声音。所幸这塔修得宽阔,塔顶的角度也很平缓,不然南清是断断不能在上面站着的。
南清本想在庄斯年面前逞逞能,但她一看自己离地面的高度,也有些晕眩,连忙抓着庄斯年的胳膊作为支撑,慢慢挪到塔檐最平缓的地方坐下。
在一片夜的静谧之中,月光无声地照着,溪水无声地流着。二人呆呆坐了一会儿,谁都没有说话。
“你是不是奇怪我怎么会出现在那儿?”庄斯年忽然开口说道。
南清点点头,这个问题她根本打从一开始就想问,可无奈自己着实开不了口。
“因为国公府周围遍布了探子,其中自然也有我安排的。”庄斯年淡淡说道,仿佛在说一件极平常的事儿,“你一翻出来就有人跟着你了,我夜里闲来无事,接到通知便过来会会你。”
探子?南清吓了一跳,可又一想,梅家在京城是何等地位,附近没有探子才奇怪呢。只是,她这么一出来,那些探子是不是又给梅家安了个罪名,正报告自家主人呢?她是不是又给梅家惹祸了?
看见她的小脸垮了下来,庄斯年猜到她在想些什么,笑道:“那些不中用的人已经被我的人料理了,目前全城只有我知道你触犯了犯夜之罪。不过放心,看在自家亲戚的份上,我目前还不打算告发你。”
南清甩了个白眼给他,算是谢谢他的包庇之恩。她就不明白了,旁人只道庄斯年是家教良好的偏偏公子,性子温和为人亲切,可这货在她面前竟是连伪装都懒了,直接向她展示了什么叫狡猾奸诈不好相与。
庄斯年还是笑,今晚的他似乎很开心。
“一年不见,你没长高,瘦的像鬼,脸也白的像是死人,还不能开口说话了,九娘子,你还有什么令人惊讶的技能想要展示一下?”
南清一直暗暗运气,反复提醒自己忍一时海阔天空,忍一时云淡风轻。
“我啊,小时候也有一段时间跟你一样,因为发生了一件事,我一开口就是吐,吐得连苦胆都快吐出来了。”庄斯年深深吸了口气,目光淡然地看着远处那沉睡了一般的街巷,“家里人都很担心,大夫来看过,爷爷和爹都来劝过,但我就是不能张口。后来,我大姐说我实在太没用了,就和我二姐、四弟合起伙来欺负我,我越吐,他们就打得越狠。那个时候起,我就知道,伤害自己这样的事儿,只会让别人看你笑话。第二天,我就不吐了,我好了,把他们三个都打趴下了,一直到现在,我大姐、二姐和四弟还是很怕我。”
南清听他讲着自己的故事,心中不禁反问,他们怕你,真的不是因为你实在太狡猾了吗?!
庄斯年见她满脸疑惑的神情,笑道:“知道我为什么会吐吗?”
南清摇摇头。他这样一个聪明人,小时候能发生什么事儿呢?难道也和她一样,害了别人吗?
庄斯年凑近她,嬉皮笑脸地说道:“我一个人吃了一整只烤羊羔,吃不下了我还硬塞,差点没撑死。所以啊,我一张口就想吐,一张口就想吐,肚子里实在是放不下了。哈哈哈哈哈!”
南清铁青着一张脸坐着,看着眼前这个早已成年的俊秀男子不顾形象地哈哈大笑,有一种想要把他踹下去的冲动。真不敢相信,她刚刚竟然花了半盏茶的时间听他说这个狗屁故事,还劳神思索了一番他以前是否也经历过痛苦。现在看来,她的确是个彻头彻尾的二百五!
庄斯年又笑了一阵子,声音渐渐小了下来,神色也渐渐平复。他转头看着南清,眼神却不复方才的玩笑:“你今天能在这里,说明你也是想通了,虽是多花了些时间,但终归还是好的。”
南清咬了咬嘴唇,目光不自觉地挪了开去。她好像渐渐明白庄斯年的故事了,姑且不论真假,他想说的无非还是那句话,莫让亲者痛仇者快。
这个装十年,好话也不能好好说,真是十足的怪人,半点也不像她六哥。
想起彦达,南清的耳畔仿佛再次回荡起那句话,“我也想你了”。她的脸不禁有些微红,不自觉地缩起了脖子。
庄斯年第一次在南清的脸上看到这个表情,小妮子像是一瞬间变成了聘婷少女。他像是无法理解一般,愣愣地看了半晌,还是猜不透南清此时在想些什么。
心中带着甜意,南清看庄斯年的时候表情也不再那么僵硬。她笑着拉过庄斯年的手,在他手心写下两个字,谢谢。
庄斯年看着手掌上早已消失的痕迹,心中竟有些酥痒。眼前这个人,即使经历了欺骗、别离,她的笑容依然这么真诚,心中依然有着感恩,庄斯年自叹他终是无法做到这点的。
忽然,庄斯年意识到南清竟然在谢自己,这个从来就没给过他好脸的小姑娘,竟然笑着向她道谢了!想到南清方才的那个表情,他心中不禁猜度起来,那个含羞带臊、眉目温柔的表情,难道……是因为心中对他有了好感?想到这里,他竟觉得有一种畅快的感觉,仿佛正中他下怀似的。他自己也不知道何时竟将这个小娘子看进了眼去,却在她对他“展现”了好感之时产生了回响。
南清不会知道此时的庄斯年心中竟浮想联翩了好一阵子,她只是看着远处,那皎洁月光下的永定城。
当南清感到夜风寒冷,想要回家的时候,忽然发现身边的庄斯年不见了。她立刻感到一阵晕眩,紧张地朝下张望。
“我在这儿。”庄斯年的声音从塔底传来,原来他已悄然落到了地面。
南清一看便急了,这么高的地方,教她如何下得去!
“你还不下来?那我走了啊。”庄斯年借着月光,又看了眼那个坐在塔檐上的人影,作势便要离去。
南清见他要走,急得嗓子都快要冒火了,这个狐狸竟然可以比她二哥更不着调!
庄斯年踩在落叶上发出的沙沙声让南清火冒三丈,她张着嘴,想要呼喊,但喉咙里却干涩难耐。
庄斯年的脚步似是渐渐走远了,南清只觉得喉头一紧,似是有什么东西要破匣而出。
“你别走!!”她的声音划破夜空,落在这片寂静的大地上,也落在了庄斯年的耳朵里。
南清听到自己的声音,一时也怔住了,她只觉得这个声音隐隐透着陌生,但那软软的语调,确实是她独有的。
终于,她终于能说话了!
庄斯年笑着站在塔下,语气淡淡地问道:“什么?你方才说什么?”
南清知道他又在戏弄自己,气急败坏地咬着后槽牙道:“我说!你快去死吧!”
“好嘞。”庄斯年笑得更加得意了,提步便要离开。
南清恨不得抽自己几个嘴巴,这个时候她还是不懂得识时务者为俊杰的道理。连忙双手放在嘴边,大声叫道:“你别走啊,快接我下去吧!”
庄斯年耸了耸肩,提气便窜上了塔顶。“甭谢我,都是我应该做的。”他轻巧地站在塔檐上,笑容在月光下显得那么俊逸,又是那么惹人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