润苍在不吃不喝于祠堂跪了七天七夜,又沉下心来给父亲写了一封万言书之后,终于得偿所愿。
祭祖那天,梅凤梧将这个已经长得比他还高,周身散发着少年英气的儿子拉倒祖宗牌位前跪下,沉声道:“梅氏先祖在上,小子润苍将追随贤广投身军中,润苍性烈如火,易生事端,望先祖庇佑,磨我子心性,保我子平安。”
梅凤梧的声音悠悠地飘到润苍的耳朵里,他看着两鬓早已染上霜白的父亲,心中思绪万千。一直以为因为自己的顽劣,父亲对他只剩下头疼和管教,殊不知,父亲对他的爱都化在了每一句责骂,每一次否定里。他对父亲的了解还不够多,如今领悟到了父亲的苦心,却已经是要分别之际。
润苍给先祖的牌位磕了三个头,每一个都掷地有声,听得在场的所有人都是心头一颤。
南清渐渐开始讨厌起过年了,去年过年,大哥走了,今年过年,三姐回不来,二哥又走了。她身边的人在慢慢地离开自己,当初她想要的那种一家人永远在一起的日子,似乎都变了。
她小脑袋低垂着,牵着彦达手的力道慢慢加大。
彦达看看她,知道她是哭了。
“我不走,留着陪你。”彦达蹲下,在她耳边轻声说道。
南清微微颤抖的肩膀突然停了,她似是怀疑自己听见的,有些疑惑地抬头,对上彦达那双黝黑似墨,永远猜不出情绪的眼睛。
彦达点了点头。
南清愣愣看着他的眼睛,他的脸,突然感到自己的脸像是烧了起来。她慌忙又垂下头,暗自疑惑心里涌起的那一股奇怪的劲儿来。
她六哥,何时是这般模样的?
上元灯节,南清这群孩子们邀了向晴一起上东市看看热闹,一众人等说笑着流连于每一个贩卖灯笼的店铺和临时挤进东市来的摊贩。
这回秦君白倒是没有陪向晴一起来,而是在衙门里处理公务。最近京城中总有一些流民出入,他一方面派了人手追查来源,同时也不得不加强了京畿重地的治安维护,这一个月下来,真是没歇几日。
“三妹,给你买个兔子灯?四弟,给你买个山水灯?五弟,给你买个蝙蝠灯?六弟,给你买个……算了。七妹,给你买个跑马灯?八妹,给你买个狐狸灯?路山,给你买个猪灯?”润苍捧着一兜子的东西,仍不断张罗着给弟弟妹妹们买灯笼。
这一路上,但凡弟弟妹妹们多看上一眼的东西,润苍就毫不犹豫地付钱拿下,他攒了一年想要重打一柄好枪的钱全都用在这儿了。他想,以后在书院里照顾不了他们,多少在这里满足了他们的心愿也好。
“你这样我们很惶恐。”自廉依旧翻着白眼,不冷不热地说。
“就是啊,二哥,你别是犯病了吧。”南清也默默地缩回了摸上一只精美的狐狸灯的手。
“我有什么病!我是爱着你们啊!”润苍将“爱”字说得又响又长。
只可惜,回应他的只有其他人纷纷扭头呕吐、躲避的场景。
润苍耸耸肩,丝毫不介意,主动掏出钱来给弟弟妹妹们买了灯笼。
这时,迎面走来的两个带着面具的人叫住了他们。
润苍立即听出,其中一人是广乐,然后,便也知道了另一人的身份。
“太……”润苍正想行礼,却被太子拦住了。
“别声张,我们也是偷溜出来的。”太子掀起了面具,冲他露坏坏一笑。
润苍太理解这种感受了,他立刻一副兄弟我理解你的表情,让出身来,将弟弟妹妹们带到太子和广乐公主的面前。
广乐也摘下了面具,一张精致的脸上带着倦容,平日里炯炯有神的双眼看着有些浮肿,像是哭了好几天的样子。
向晴不禁有些吃惊她的样子,可看到广乐一见到润苍又是泛起了泪光,便心下明了了。她拉起广乐的手道:“遇到两位贵人,真是荣幸,不如一起走走吧,也好消磨了这上元灯节最后的好时光。”
广乐有些感激地看看她,知道她是在给自己留一些和润苍相处的机会。
太子看了看向晴,笑道:“这不是秦夫人嘛,多日不见,又更添风韵了。”
或许是他消瘦的形容,亦或是他眼底不自觉流露出的狡黠,向晴听着他说话总觉得有些不寒而栗。幸好这段日子里,秦君白教了她一些官场中与人相处之道,她便立刻回神,扯开了话题:“殿下前段日子得了重病,如今可大好了?”
太子摆了摆手道:“这幅身子很出乎我的意料,竟还是很能折腾的,多谢秦夫人挂心了。”
向晴笑着欠了欠身,眼光流转处,却看见太子嘴角微微下弯,心中不禁纳闷,是自己还是秦君白,亦或是秦家得罪了太子?
太子四下张望了一番,突然问道:“怎地不见你家六郎?”
众人一怔,不知太子突然问起彦达是什么意思,但他们却知道,彦达和路山在太子和广乐叫住他们的时候便已经自行拐入小巷遁走了。
“彦达偷看老妇洗澡,被三伯罚跪在祠堂反省几日。”润苍哈哈大笑道,趁着这个煞星不在,好好编派编派他,就当是最后报复一下。
其他人脸上立刻升起一副大仇得报的表情,就连南清也暗自窃笑。
太子没想到润苍会这么说,有些尴尬地点点头,也不知该如何继续这个话题。
“哎呀,这么多人堵在这里干嘛啊!”这时,一群路人对他们围在一起阻挡前进路线的行为表达了不满和不耻,众人立刻识趣地分开一些,随着人群缓缓前进。
广乐自然而然地拖着润苍走在了最后,与其他人隔开了好远。
走了几步,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润苍神经再粗,也隐约感受到了气氛有些**异常。他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又摸了摸鼻子,再看了看一直低头认真走路的广乐,终是忍不住说道:“那个……你……你这几日好像没睡好,脸色像是在黄石镇上一样难看。”
广乐抬头睨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道:“我知道。”
润苍又没话可说了。
他们路过一个卖灯的店铺前,润苍看见一只白兔捣药的灯煞是好看,便停下了脚步问道:“这个灯你要不要?”
广乐也看到了这个灯,小兔子灯扎地胖乎乎的,两只白色的小爪子抓着一只捣药杵,甚是精美,嘴角不禁勾起了一丝笑意。
润苍见她笑了,心中的大石头似是落了地一般,连忙将灯笼递给广乐,自己在一边付钱。
“等一下。”广乐突然叫住他,左手又提起一只同样做工精美的老虎灯来,“这个也要。”
润苍一看,那是一只下山虎,威风凛凛,脸上的毛炸着,怎么看怎么像是自己生气时候的样子,他朝广乐看看,见广乐很坚决地提着这个灯笼,只好也悻悻买下。
“这个你提着。”继续在人群中挪步,广乐将手中那只威猛的老虎灯递给润苍。
润苍为难地看着她:“不要了吧……一个大男人提着个灯笼,太有损风格了!”
“让你拿着就拿着!”广乐才不理会他的这点小别扭,硬是要他提着灯笼。
润苍也不想在这里和广乐吵吵,只得接下灯笼。
“……听说……你要参军了。”广乐开口道,眼睛却不看他,只是盯着她的兔子灯。
“恩。西北大营,过几天就走。”润苍道,“我大哥也在那儿,说不定能碰上。”
“你去参军……是因为我之前说的气话吗?”广乐的声音渐渐变小,润苍都不太听得清楚,“是我……逼走你的吗?”
润苍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啊?你说什么呢!我早就想参军卫国了,无奈我家老爷子一直不让。那天你说的话无非是让我更加确定,必须得混个模样出来给你瞧瞧。”
“为……为什么要给我瞧,谁要瞧你……”广乐的声音透着少女的娇羞。
被这么一问,润苍感到脸上开始发热,他有些不知所措地低头看看脚尖,看看灯,看看自己的手,却不敢看广乐。
“我以为你是生我的气,不想见我,才离开京城的。”广乐提着灯笼慢慢地走着,高挑的身材让她看上去很是干练,但此刻,她的每一句话,似都是带着哭腔,哪里还有当年皇家公主半分的刁蛮。
“我怎么会不想见你!天天见到你才好……”润苍急了,连忙说道,但话说了一半,却又觉得自己好像说多了,慌忙地住了嘴。
广乐似是看到了曙光一般,激动地抬起头来看他:“真的?”
润苍尴尬地咽了口吐沫,表情别扭地点了下头,却不肯说话。
“那你不走了可好?我也想天天见到你,我保证不跟你瞎闹了。”广乐拉住了他的衣袖,“你可以在宫里做监门将军,这样我就可以天天看见你了。真的,我保证我会乖乖的,决不跟你吵架。”
润苍看着广乐兴奋焦急又很是惶恐的表情,心中似是被什么狠狠撞了一下。他见过广乐蛮不讲理、嚎啕大哭、喜笑颜开、狡猾胡闹,却从未见过她脸上有惶恐之色,而她此时心中的惶恐,却全都来自于他,他真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苦恼。
“我……自小跟着父亲习武,后来举家去了西北荒蛮之地,见识了广袤的大漠和草原,我还如何能被一个宫殿困住。”润苍轻轻拨去广乐脸上的发丝,正色说道,“我想要得到真正的试炼,想要堂堂正正做个军人。”
广乐的生气似是立即被抽光了一般,脸上的光彩不再,眼中更是泛起了氤氲。她低下了头,喃喃道:“可是你一走就是好几年……我……”说道这里,她已是无法控制地哭了起来。
她梨花带雨的模样看在润苍眼中,带起了润苍心中那一片柔软和疼痛。这样一位高贵的娘子,曾与他在昆北河的官船上共患难,又在他落水后所有人都丧失希望之际,义无反顾地跳下河找他,他妹子出嫁,她特地前来抬轿,他要远离京城,她哭了好几日。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个鲁莽的人,男女之情总是将他隔绝在外的。但如今,他却受到上天恩惠,遇到了这样一位奇女子。
润苍轻叹一口气,微微抬起广乐的下巴:“我每年都回来看你可好?”
广乐愣愣地看着他脸上难得出现的温柔,泪水更是止不住滴落。
润苍从广乐手中拿过兔子灯,将这两盏散发着柔和又闪烁的光亮的灯笼高高举起,挡在他们脸侧,仿佛将自己与周遭的万千世界隔绝了开去。
广乐在这一片暖黄中还未回过神来,润苍那微凉的唇便覆上了她的樱唇。酥麻的感觉传来,她不禁有些颤栗。她的眼睛看到润苍那长长的睫毛也在微微颤动,突然意识到这个吻是真实存在的,是她心之所向的人给她的离别礼物。
广乐缓缓闭上眼睛,一滴眼泪划过脸庞,渗入了她的衣襟。
“啧啧啧,你看看现在的年轻人,真是……”
“哎呀,大庭广众的,真是不害臊。”
“太过分了太过分了!哎少年郎,你把灯笼拿低点儿。”
在周围人的指指点点中,广乐的上元节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