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梅联姻的喜事之前,永定城举行了当年的一场进士科考试。全国的学子们纷纷来到永定斗文比墨,一时间城里热闹非凡。秦君白也是应考的考生,这段日子忙得不可开交,便也没有去梅府走动。
梅家惯常不对学子进行举荐,因此,相比秦府、庄府那些高门府邸的车水马龙,梅府可以说是冷清异常。这倒也让梅家人松了口气,他们这几日忙于向晴的婚事,刚刚置备全了嫁妆和嫁衣,还得准备几日后仪式上的一切应用物件。庄氏和妯娌们带着各自的孩子,忙得几乎脚不沾地。
“梅南清,你再给我捣乱,小心我打你!”润苍正与家仆们商量婚礼当日送嫁队伍的行进流程,南清却在一旁有样学样地指点江山,扰得润苍心烦不已,“彦达!彦达!这个小鬼交给你了!”
彦达从堂屋的高窗中探出身子,冷眼看了看南清道:“你没事吗?”他正在悬挂灯笼,家里人手不够,他也被当成了壮劳力使唤。
南清点点头,委屈地说:“娘说我个子小,帮不上忙……”
彦达知道,冯氏说她个子小完全是给她面子了,按照正常人的理解,就是南清手笨心急,少来添乱最好。彦达想了想,觉得放这个小鬼在哪儿都不合适,便只得将她引到向晴那里去,有她看着,倒也方便些:“去后院陪陪三姐吧。”
南清看了看,觉得这里着实没什么可玩的了,便听了彦达的话,绕过回廊,朝后院走去。
“小丫头,走这么急干吗去?”
一个不紧不慢的声音自南清身后响起,南清顿时一个激灵。她想也不用想便知道来人是谁,这个听似柔和,实则狡诈的声音,除了庄斯年,还能有谁?
庄斯年笑吟吟地站在南清身后看着她,猜想这个小丫头正在以什么表情腹诽自己。他这几日除了忙自己的事儿,倒也想起梅家的喜事来,便禀了庄相以送贺礼之名到梅府来转转。这一进门,就看见梅府犹如战场,所有人都在如火如荼地准备,连个搭理他的人都没有。他不禁挑了挑眉,心想自己在梅家难道这么不受待见?
“你来干嘛?”南清转过身,很不客气地对上他那双眼尾微翘的凤眼,表情如他猜测的一般,疑惑而不善。
几个月不见,小丫头倒似是长高了些,原来圆圆的脸也开始有了些轮廓,只是那黑亮亮的大眼睛依旧放纵不羁,丝毫没有大家闺秀该有的沉稳,不过这样也好,永定城里的闺秀们,个个都是温婉贤淑,有南清这样的异类存在,倒也不失为一种乐趣,庄斯年又习惯性地挑挑眉。南清只觉得庄斯年看他的眼神透着诡异,似是要将她秤金称两买到市集上去似的。
“过来看看表姐,顺便送上贺礼。”庄斯年举了举手中的锦盒,笑道,“表妹,你每次见我,可都是这副气鼓鼓的模样,我可是哪里得罪你了?”
南清被他这话问得一愣,赶紧想想他哪里得罪她了。可想了半天,他除了与她说了一个不着调的故事,害她从马上摔了下来,其他的倒也没别的。但南清直觉地认为庄斯年心里弯弯道道太多,不是在算计人,就是在算计什么时候算计人,这让她这样的无知少女从心底里产生了一种排斥感。
“嗯?”庄斯年见她不说话,便凑近了些问道。
“没……没什么!就是……就是不喜欢你。”
庄斯年笑了起来,眼睛弯弯地像雨后的彩虹:“表妹果然直来直往。”他拍拍她的头,也懒得与她多说,径直便走进了后院。
南清不知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但总觉得他话里有话,想了半天没想明白,只好放弃,当做字面理解。她见庄斯年向仆从问了向晴的院子,便也跟了上去,他这么奸诈狡猾的人,她决不能放三姐与他单独在一起。
向晴正坐在院中看书,身边摆着绣好了的嫁衣。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看进去了多少,只是觉得心烦意乱,无法集中精神。
小萍跑进来通报,说是庄斯年送贺礼来了。向晴眉头一紧,手中的书随即放下。
“娘子……”小萍知道向晴对庄斯年始终还是存着一份爱慕的,因而有些不知所措。
“领进来吧。”向晴整了整仪容,站起了身。既然找上门了,她便没有不见的道理。
庄斯年手捧着锦盒笑吟吟地步入小院,身后还跟着南清。
“表姐,近来可好?”庄斯年双手奉上锦盒,等向晴接了,便规矩地行礼。
向晴见他神采奕奕,一袭霜色公子裳更衬得他俊逸非凡,仅十几岁的少年,气度却不容小觑颇具大将之风,心中对他的青睐又更甚了几分。但他对她,始终是无情的,不是情不浓,而是根本没有过,这让向晴的挫败感如潮般涌来。
向晴收敛了心神,接过锦盒,笑道:“多谢表弟挂心,我很好,只是近来准备婚礼有些累了。”
向晴打开手中的锦盒,南清也踮起脚凑过去看,只见里面有一支通体晶莹的环形白玉,毫无一点瑕疵,向晴不禁看呆了,这样名贵的玉,是他送来的贺礼吗?在永定,这样的一块玉,购买下半个东市了。
“表姐可喜欢?”庄斯年问道。
“这……太贵重了……”向晴直觉地想要将锦盒推回给庄斯年。
庄斯年却伸手挡住了,他微微勾起嘴角,用轻柔魅惑的声音道:“好玉应得佳人配。”
向晴死死盯着他的眼睛,想在他的眼中看到一丝情感和眷恋。她不知道庄斯年为何要送这块玉,为何又要这么说,他是在暗示什么吗?
南清看看两人,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但看表情,三姐似是要晕过去了一般。
“南清,你去厨房拿些点心给表哥可好?”向晴暗暗下了决心,今日要将心中的话对他说了,于是便遣开了南清。
“可是……”南清犹豫着要不要走,她一点儿也不想去给庄斯年拿点心。
“去吧。”向晴朝她挤出一丝笑容。
南清只得哦了一声,朝院外走去。
待南清走后,庄斯年朝向晴笑笑,自顾自坐在了院中的凉席上,手撑着下巴,慵懒地问道:“表姐有什么话,但说无妨。”终于要见真章了,他想。
庄斯年这次上门,是要让向晴对他彻底死心,手段虽然有些残忍,却也是他善后的最好方法了。方才的铺垫已经做够,向晴也果真如他所想,准备向他表白了。
向晴顿了顿,在他对面坐下,正色道:“你可知我为何求母亲向你提及婚事?”
庄斯年笑道:“我知道。”
“你知道?你知道我的心意?却为何又……”向晴很吃惊,那天在美人湖上庄斯年所说的话还犹言在耳,如今他却说他是知道的。想了一下,她突然明白过来了,庄斯年何等聪明,怎会不知道她的心思,那日之所以这么说,便是在拒绝她吧。
“那日姑母说起此事,我着实有些惊讶,但想来表姐若对我真有情谊,倒也不意外。我虽对表姐无意,却也不能当场拒绝,不然就是我庄府不愿相助,反倒造成了我们两家之间的嫌隙。”庄斯年不疾不徐地将由来说给向晴听,“我宁愿梅府欠我一个人情,却不愿我欠梅府一个人情,所以我便应承下来,让你们安心,再私下找到你,与你说一些实不相干但你却听得懂又合情合理的话。”
说到此处,向晴惊讶地有些不知所措,一边叹庄斯年心思缜密,竟盘算地这么细致,一边又叹自己竟始终走不进他的心里。他对她的一切,都仅止于算计而已。
庄斯年没有理会向晴眼底的痛楚,继续说道:“我知道好强如你,听完我的话定会退了我家的亲。如此一来,我庄家便可全身而退又不落埋怨,而你,又可嫁入秦家,这一点,或多或少,对梅家和庄家都会是个助力。”
他语气平淡地说着残忍的真相,仿佛他话中的“你我”是旁的人一般。
“到头来……我竟是被你算计了一遍又一遍……”向晴默默垂下头,低声呢喃。
“表姐,我本不想伤害你,但你却越了界。”庄斯年朝她微微一笑,邪中带魅,丝毫不觉得自己可有做错的地方。他既然不能控制向晴会喜欢上他,却可让向晴恨他,这是让向晴放过他,也放过自己的唯一办法,出于梅庄两家的关系,他始终是不忍让向晴纠结于对他的爱慕中的,所以他必须一试,让向晴彻底死了心。
向晴长长地呼了口气,肩膀渐渐放松下来,她凄楚一笑,问他:“你的心里,可曾对我心动过半分?”
庄斯年不愿骗她,正色道:“……不曾。你我是太过相像的人,可以做亲友,伙伴,却无法有爱慕之意。”
“是吗……是吗……”向晴自嘲地笑了起来,“自你在美人湖上救了我之后,我便一直想着有朝一日与你策马游疆,共赴夕阳,我也一直以为凭我的聪慧,将来可以成为理解你,支持你的人,但……你心里没有我,我便不强求了。”
庄斯年知道她说的是发自真心,纵使心中有情绪,却也只能是恨了。
“我很好奇,你不喜欢和你相似的人,倒是喜欢什么样的女子?”向晴问道。
庄斯年没想到她会问这些,眼中闪过一丝漠然:“我只需要一个知冷暖话家常的女子,而无需一个助我登上高位的人,人生已如此疲累,又何必再添烦恼。只恐怕,这样的女子,在高门世家里是找不到的。”
向晴不语,只是看着他。
“表姐,你的志向,想必不需我多言,我只想提醒一句,平淡是福。”庄斯年站起身来,朝向晴拱了拱手,留下这句话便跨出了院子。
向晴独自坐在院中,将庄斯年的话反复思忖了几遍,终是留下了泪来。
庄斯年转过小院的矮墙,发现一个小小的身影僵硬地站在转角处,见他来了,立刻神色紧张地想要逃走。
庄斯年长臂一伸,抓住南清的后领,将她提到自己面前,笑道:“逃什么?”
“我……啊好巧啊!你也在这儿!”南清一副喜相逢的笑脸。
庄斯年看着她可笑的表情,不禁哈哈大笑起来,转而又问道:“都听到了?”
南清一愣,不知如何作答,但方才庄斯年说的那些伤人的话的确在她耳边一直萦绕,她本是要去厨房拿点心,走了一半想到应该问问三姐想吃点什么,便有半途折了回来,这才将他们的话听了个全,三姐为何突然要嫁秦君白,庄斯年又为何被退了婚的事儿,此时便破了案了。
“看来是听全了。”庄斯年耸耸肩朝前走去,丝毫不在意她听见了他们的对话。
“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三姐!”南清突然问道,“她这么好!”
庄斯年停下了脚步,转身道:“好与不好,我说了算。”
“讨厌鬼!”
“我是啊。”
“以后别再来梅府!”
“那可由不得你说。”
“三姐真是看错了人!”
“这个你长大之后就懂了。”庄斯年留给她一个戏谑的笑容,便转身离开了。
南清站在原地,第一次感到人长大了还会有这样或那样的烦恼,三姐的烦恼是她爱的人不爱她,还顺手算计了她,庄斯年的烦恼,是爱他的人他不爱,还得受累算计她一下,而她的烦恼,似乎是……啊,开学后的月考,真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