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一连行了几日,路过一些繁华城郭,也行过一些乡野小镇。风吹荷香飘万里,渔人乌篷买酒来,夏日的景色都很舒适自在,因此每到一场风景不错的地方,梅鞠泽便会停了车,让孩子们随意逛逛,途径一些名山大川,梅鞠泽还会应维轩的要求,改道前往。
然而,与贤广的那一场偶遇,让一行人的心情变得凝重异常,秦嗣函绝不会做没有目的的事,这次招邵将会回京,定是要对那支骁勇善战的队伍下手,而贤广,首当其冲。他们给京里去了信,让梅凤梧、梅锦堂他们早做准备,一定护住贤广和邵将军的周全。
这一日,为了躲避正午的阳光,梅鞠泽让马车在天未大亮时就启程了。南清和慕泉坐上马车便又昏沉沉地睡去了,彦达却一直盯着窗外,好几日了,他隐隐感觉到有人一直在打探他们的消息,客栈便似有人在盯着他们,街巷中也似有人在关注着他们。虽然他感觉不到对方的杀意,但这种敌暗我明的情况让他很不高兴。
“我吃不下了!”南清突然大叫起来,吓了车里的梅鞠泽他们一跳。彦达低眸看去,只见南清拽着他的衣摆不停地啃着,一边啃还一边嘟囔自己真的吃饱了。
梅鞠泽无奈地摇摇头,递给彦达一个你受苦了的表情。
彦达不动声色地拉回衣摆,轻轻将身后依着的软垫放在南清的脑袋下面,让她睡得舒服些。
突然,马车骤停,惯性让车内的人都往前一扑,南清差点被甩出了车外。彦达一皱眉,拉住南清的胳膊带回自己身边,拍拍她恍然不知所措的脸,便跳下了车一看究竟。
彦达走到润苍坐的前车时,发现润苍已然下了车,正两眼冒火地看着前方。他顺着润苍的目光看去,之间他们的车前立着一匹俊逸非凡的白马,马上坐着一位穿着窄袖锦缎外衫,梳着男子发式的少女,她坐在马上俯视着众人,眉眼中尽是得意和傲慢。不是皇上疼爱的广乐公主又是何人。
“广乐公主。”彦达和维轩硬押着润苍给广乐公主行礼。
广乐公主轻轻哼了一声,并没有让他们起来。
梅鞠泽一听前面有人在喊“广乐公主”的名号,立刻一个头两个大,心想就是躲这尊大神呢,怎么竟在这儿碰上了?!他也赶紧跳下马车,带着夫人和孩子们给公主行礼。
“咦?怎么又是你?”南清还没睡醒,看见马上的广乐公主,很是惊讶,迷迷糊糊道,“我们都躲到这儿来了,怎么还会见到你?”
此话一出,广乐公主嘴角微微抽搐,看了一眼润苍,哼道:“你们果然是畏罪潜逃啊……”
梅鞠泽赶忙将南清拉倒自己身后,笑道:“公主见笑了,小女年纪尚幼,说话难免失实,还请公主见谅。我们这次是趁着孩子们暑修,带他们四处转转,长长见识的。”
“哦,长见识,也包括他吗?”广乐公主用马鞭指指润苍,“他梅家小二爷还需要长见识?”
润苍正欲发作,就感到身子一紧,右臂被彦达给死死压住了。他知道此时不是和这个臭婆娘发火的时候,便没吭一声,低头心中念着经典课上先生教授的精心语,在书院念了两年的书,他头一次觉得经典课竟如此受用。
见润苍没反击,广乐公主明显不高兴了起来,她跳下马,站到润苍面前,用马鞭挑起他的下巴,逼她看着自己。
“我问你,是不是我家老爹让梅国公转告你出去躲着的?!”
润苍哪里受得了被一个小娘子这么挑着下巴,平日里他都不敢这么挑小娘子的下巴好吗!他生气地甩开抵在他下巴上的马鞭,将头别开,懒得理会广乐公主。
“我问你话呢!你这是什么态度!”广乐公主怒道,“信不信我现在就命人捉了你们一家子回去!”
“公主,请自重。”没等到润苍的回答,彦达倒是开口了。他的语气平缓,声音却透着凛冽。
广乐公主没来由地感到一丝不安,她转头看了看彦达,上回在东市里只顾着和润苍争吵,还真没注意过他,此时一看,却突然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但究竟在哪里见过,却又怎么也想不起来。
梅家人跪了一地,尽量回想一些美好的事情,从而让自己的脸色看上去平和柔顺,他们真怕公主在这么作下去,他们会在这乡郊野地里将这个骄横的公主暴打一顿。
“好大的胆子,敢这么跟我说话!我命人打你几板子,你就知道自己是谁了!”公主退了一步,厉声说道。
突然,润苍似是想到了什么,转过头来,从上到下打量了一下广乐公主,又看看她的马,猛地哈哈大笑起来。
广乐公主被他看毛了,感觉他似是看出了些什么,更是怒不可遏,手一甩就将马鞭挥了过去。
润苍伸手一钩,让马鞭缠上自己的手臂,再用力一拽,广乐公主手中脱力,马鞭就直直的被润苍夺了过去。
“你!”广乐公主气得跳了起来。
“你什么你!你是不是又要命人砍了我啊?你赶紧的,少废话,快把你的那些侍卫都叫出来啊!”润苍不屑地斜睨着她,“老子倒是要看看,你现在还怎么嚣张。”
广乐公主正想高呼,嘴张了一半却硬生生地停住了。她瞪着乌黑发亮的大眼睛,面色有些窘迫。
“哼!和你的侍卫走散了吧,公主。”润苍挑挑眉毛,笑得好不得意,“真是可怜,公主一路追着我们前来,就是为了将我绑回京里,没想到现在却成了这副德行,衣服也脏了,马也疲了,还跟我这儿摆臭架子呐?!”
众人齐齐望向公主,果然见她华服之上沾着些许污渍,脸上的妆虽然精致却也花了几处,再看那批俊逸的白马,在刚才已经很没有义气地玩命啃气道旁的草来了。这些迹象都表明,公主和侍卫们走失了,现在的她,落魄地还不如市井百姓。
彦达瘪瘪嘴,他似是低估了润苍的头脑,如今看来,那个暴脾气青年也不是空有一膀子力气的。
广乐公主尴尬地站在众人面前,心中暗骂梅润苍真是她的克星。她朝皇上发了一通火的第二日,她在宫中接到消息,说是梅家三爷带着孩子们出了京,表面上是为了带他们游山玩水,实则就是为了躲避她的反扑。广乐听完回报,立刻换了衣服,拽起马鞭,点了十名她信任的侍卫,骑着马直追了过去。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这么激动,一听说梅润苍要逃就疯了似的要抓他回来,她想,一定是近来鲜少有人敢像梅润苍一般跟他说话了吧,她一定要逮到他,好好处置一番!
可梅家人一路上改道数次,派出去打听的人还没来得急回报,就又得重新去追查。他们这一追,竟又落后了几日。前不久,侍卫好不容易寻到机会,说跟了几日,他们会在黄石镇停留。广乐一听到消息就率先奔了出去,却不想路上岔路奇多,没跑出几里她便和侍卫们分散了。她虽是皇室贵女,却也经历过大风大浪,即使身无分文倒也没多少自怨自艾,只是一路做了标记,自己继续朝前跑去。
就这么跑了一夜,妆花了,衣服脏了,马也累了,她却依旧没有看见去黄石镇的路。她本想寻个地方歇一歇,却这么凑巧,被她看见了梅家的马车,她想都没想,就立刻勒马上前,挡在了路中。她也不知道见到他们后要如何,只是冥冥中觉得,她得拦下他们,拦下她的仇人梅润苍。
润苍看着广乐公主的脸由红转白,又由白变青,心中不觉好笑。他冷笑一声,朝广乐公主拱手道:“公主殿下,一个人在路上可危险了,需要草民护送你去官驿吗?”
“谁……谁要你管!我的护卫随后就到了!”广乐公主嘴硬地答道,“今天算你们命大,我暂且放过你们,下一次让我碰上,你们就都得被我绑回永定城!”
“哎呀我好怕啊!六弟你怕不怕啊!”润苍夸张地叫了起来。
“有点。”彦达也有些好笑地看着他这个胡闹的妹妹。
“那公主就在此处等着你随后就到的侍卫吧,我们得先走了,还有大好河山等着我们呢。”润苍懒得理会广乐公主,率先跳上车。
其他人也朝公主行了礼后,一一回了自己的车上。
马车重新驶动,扬起一路清尘。
广乐公主盯着他们远去的方向,想了片刻,心一横,决定还是跟上去。这荒郊野外的,着实不太方便,还是跟着他们的好。
“二哥,跟上了。”维轩放下帘子,对润苍笑道。
“那臭婆娘的性子我算是知道了,膈应!”润苍哼了一声,心想还没见过这么没溜儿的皇室呢。
“二哥说得好像和公主很熟似的,”昭泰贱兮兮地趴上润苍的背问道,“,你不是真的看上她,打算娶她了吧!”
只一瞬,昭泰就被润苍打趴下了。
马车赶在中午之前到了黄石镇,天却下起了大雨。
梅鞠泽从马车上下来,有些担心地看了看远处。
“进去吧。”彦达将慕泉和南清都接下车,带着他们一同往客栈里走了进去。走到润苍身边,他轻声说道:“没看见广乐。”
润苍莫名其妙地看看他:“关我什么事!”
彦达只白了他一眼,将慕泉递给路山拉着,自己则带着南清走了。
润苍招呼了家仆将马车赶到客栈后院,自己已是浑身湿透。他赶忙走进店内,不禁朝门外下着瓢泼大雨的天空看去。
一炷香之后,润苍终于在客栈对面的一家小饭馆的廊下看见了那位神气不再的公主殿下。此时的她牵着马,浑身上下滴着水,面无表情地坐在地上。身边不时经过一些撑着伞的行人,有些人会停下问她是否需要帮助,她统统头一撇,高傲地拒绝了。
润苍摇摇头,心想这样的姑娘以后嫁给谁谁倒霉。
雨势丝毫没有减缓的趋势,反而越下越大,六月的雨如同迸发的热情,绝不肯轻易停下。眼看着回廊已不是一个躲雨的所在了,广乐公主有些无助地四处看看,竟在雨中对上了润苍的双眸。
看见润苍站在对面客栈的门厅处,已经换上了干爽的衣服,广乐突然觉得自己很荒唐,很无聊,也很无助。她与这个傻小子结下梁子,为了追他回京处置,竟追了几百里路,现在倒好,人家好端端站在客栈里,而她堂堂公主,却落魄地坐在地上任人轻视。
梅润苍这个傻小子,就该千刀万剐,就该任她欺凌,就该……
广乐公主觉得有些累了,她跑了一晚上,也还没有吃过东西。她缓缓低下头,挫败地将头埋在膝盖间。
突然,她觉得雨势似是变小了,雨声却依旧很大,滴滴答答地敲打下来。她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润苍青色的外衫,此时,这件清爽的衣裳也已经被雨水打湿了。
广乐将头抬得更高,看着梅润苍的脸。他此时面无表情,没有丝毫幸灾乐祸,也没有些许关怀不舍,他只是站着,举着伞遮住她头顶上方的那一片天空。
“起来吧。”润苍瘪瘪嘴,语气僵硬,表情也不尽自然。
“谁要你管!我堂堂……”
“那算了。”润苍就烦她说这些,作势要走。
才一转身,润苍就感觉腰间一紧,广乐公主像是要掐死他一般地用力抱住他的腰,伏在他背上痛哭了起来。
“你你你你哭什么……!”润苍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女人哭,此时公主殿下正抱着他放声大哭,他怎能不结巴。更何况,她不仅是公主,还是个妙龄俊俏的娘子啊!
“都赖你!都赖你!都赖你我才这么惨的!”广乐抱着他,就像溺水者抱住了一块浮木。
“明明是你自己作死……”润苍正要辩驳,却听广乐公主哭得更凄惨了,身后的饭馆里更是走出一些好事的人围观,他赶紧闭嘴,自行翻着白眼。
“你要是留在京城,被我打一顿不就好了!你非得跑!害得我这么远来找你!”广乐公主还在喋喋不休。
润苍的耐性被磨得已经到了极限,他重重呼出一口气,扯开广乐公主的双手,转身将她拉了起来:“费什么话,跟我走就是了!”
广乐公主愣愣地看着他,本想说些什么,却在被拉起来的一瞬间眼前一片漆黑。她不由自主地倒进润苍的怀里,将润苍吓了一大跳。
“你没事儿吧!”
广乐公主并没有晕过去,只是饿极了之后被突然拉起来,一时间不能动弹。
“我……饿……”广乐有气无力地说了两个字,脸上顿时绯红起来,一是自尊不允许她说出这两个字,二是润苍的怀抱温暖宽广,靠上去让她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安全感。
润苍突然觉得好笑,眼前的这个娘子此时并没有那么讨厌,反而有一股子娇憨的模样。“让你作死。”润苍低头说了一句,便揽住广乐公主纤细的腰肢,带着她走向了对面的客栈。
“看什么看!”走回客栈,润苍发现一家子人都坐在前厅,表情**地冲着他笑,连梅鞠泽夫妇也极不自然地在对上他的眼神之后将视线移向了别处。他俊脸一红,朝他们吼了起来。
他怀中的广乐公主也是双颊绯红,不敢抬头看他们。
润苍让小二另开了一间房,又嘱咐他们上些饭食,回过头去看了众人一眼,怒道:“你们倒是帮把手啊!知道这个婆娘有多重吗?!”
众人一听顿时感到千万只乌鸦飞过,心中不禁暗骂这个梅润苍,实在太不开窍了。
果然,下一刻就听到梅润苍杀猪般的叫声。广乐公主的手在他的腰间狠狠地扭了下去,还不解气地拧着转了一下。
“快送我上去!不让让你好看!”广乐公主恨恨地骂道。
“你有完没完!”润苍也气到,但还是扶着她去了房间。到了门口,他却突然停住了,他面色有些红,说话也有些不利索:“你……你你自己进去吧,一会儿我让三伯母给你拿几件衣服,再让小二给你打点洗澡水,你好好洗洗那一头的土。”
广乐公主瞧着他,觉得有些好笑,这个傻小子竟然还挺君子的,她冲他微微一笑道:“梅润苍,你还真是个傻子!”
看到广乐公主出水芙蓉一般的笑颜,润苍突然感到自己背心被一剑刺穿,心中有一种难以言明的感觉,他愣愣地站着,不知道何时广乐公主已将门关上了。过了好一会儿,百爪挠心的感觉才渐渐退去,润苍疑惑地四下看看,觉得自己多半是要生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