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不仅梅家派人来将孩子们接回了府,城中书院里五品以上官员的孩子们都被接了回去。
原因在于今晨皇上下的一道圣旨,要求永定城内五品以上官员携家眷于明日寅时长跪于皇宫顺意殿外,为窦皇后出殡送棺。梅国公府家中弟兄三个,因着尚未分府的原因,梅锦堂、梅凤梧和梅鞠泽和他们的家眷都被要求进宫行礼。
但这次,梅家还有旁的事需要先交代。
入夜时分,梅凤梧将一家人聚到祠堂,让家人在祖先的牌位下好好磕了几个头,便叫了路山出来,当着所有人的面将路山的身份说了一遍。
除了早已与路山见过的向晴、彦达和南清,其他的孩子见到路山的长相还是颇为惊讶的,润苍、自廉和慕泉虽在边塞生活,却也没见过长相如此俊逸的蛮族。当得知路山的身份后,一家人更是惊讶地不知该说什么好。
对时局有了解的人都知道,路山是个随时会至所有人于死地的祸患,一旦有人知道路山住在他们梅家,别说路山小命难保,他们梅家也会因为包藏蛮族皇族而遭到满门抄斩。但年纪小些的昭泰、慕泉和南清却不这么认为,他们只知道路山是家里新来的小伙伴,以后他们可以一起玩。
“好孩子,以后就只能委屈你了。”梅老爷子拉着路山站在众人面前,将面具重又递回给他,“这个面具……”
“没事儿,无非多个面具而已。”路山朝他们笑笑,接过他已经带了一天的面具。
这个面具是梅凤梧早上拿给他的,梅凤梧让他去离山接人,主要也是想看看他带上这个面具会不会引起什么问题,结果还是很喜人的,虽然有人注意到路山的面具,却因为当世有着太多的怪人,倒也没人追究面具后面隐藏的秘密。
说完这件事,该说正事儿了。
“明日入宫送棺,必须依着国礼,谁也不能出乱子,旁的时候倒还好说,这个时候可是又千万双眼睛在盯着咱们。”梅凤梧仔细地吩咐了每个人明日该行的礼,该磕的头,该说的话,一个都没落下,待几个小鬼脑袋都快点到地上了才放一家子人离开。
南清本已是昏昏欲睡,但在严厉的二伯耳提面命之下,倒也记下了明日是个重要的场合,一切都要跟着哥哥姐姐的行动做,千万不要独树一帜,也千万不要临时起意。好不容易等二伯把话说完,她已是困得双腿虚浮,有些走不动了。
“我背你吧。”路山晃晃悠悠地走上来,低头看着她,好笑地说道。
南清抬头疑惑地看着他,似是听不懂他的话。
路山转过身去蹲下,指指自己的背:“上来吧,你有幸让全天下最俊的男人背着,今年一定会走好运的。”
“好。”一边的慕泉倒是不客气地爬了上去,“我今年也要走好运,路山哥哥。”
路山哈哈笑了起来:“九娘子,你再不上来我就背着八娘子先回去啦。”
南清一听白得的便宜要没了,也赶紧爬到路山宽阔的背上。两个小丫头勒着路山的脖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哈哈大笑。
路山提一口气,站起了身,一颤一颤地走了起来,背上两个小猴子一样的人被颠地尖叫连连,却也笑得一脸快意。
“路山哥哥,你比我六哥好多了。”怕被彦达听见,南清趴在路山耳边轻轻说,“我决定原谅你上次在忘泉的事儿了。”
站在一边冷冷看着他们的彦达却是真切地听见了这句话,他撇了一眼路山,又看看乐得像个傻子一样的南清,不禁哼出了声。
第二日,寅时不到,一众官员带着家眷就身着缟素立于仁和门外。春暖花开之际,风在黎明依然刮得凌冽,南清站在寒风中,鼻子冻得通红。她依偎在母亲的怀中,好奇地四下张望,看见彦达正垂眸不语,表情不似周围那些官员的悲痛,但周身都散发着一股冷意。
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彦达抬起头,对上南清的眼睛。南清看见他的眼中布满血丝,甚是怕人。南清突然想起二伯和爹吩咐过的宜静不宜动,连忙低下头,盯着自己的鞋尖看。
寅时一到,仁和门内传来匆忙的脚步声,朱漆大门吱呀一声朝两边打开,一股强劲的风袭来,吹得每个人身上的白衣翻飞,像极了夜行的百鬼,里头站着的内官见此情景不禁缩了缩脖子。
“各位大人,请随我来。”内官收了朝臣们递上的吊文,轻轻说了一声,便带着一众人等往顺意殿行去。
偌大的顺意殿,此时白凡飘舞,白色的灯笼挂在廊下闪着妖异暗淡的光,将殿内的人影照得亦真亦幻,平添了几分诡谲。
皇上此时正站在窦皇后的棺椁旁,看着她憔悴的容颜。他在她口中放入明珠,又将一件小孩的衣衫整齐地放在她手上,便长叹一声,命人盖棺。
身后的一众妃嫔已是嘤嘤地哭了一阵子了,看着棺材密封完全,心中顿时五味杂陈,有念及窦皇后昔日情分的,又抹了一把眼泪,有的想到中宫从此空虚他日应大有作为的,嘴角不自觉地扬了一扬。
茹贵妃站了起来,缓缓走到皇上面前,用娟帕擦着泪水说道:“皇上,逝者已矣,您实在不能太过悲恸了,您的身子可关系到百姓子民啊。”
皇上动容地握了握她的手,将视线放到了那已然准备就绪的棺椁之上。他的眼神又是一暗,不自觉地将茹贵妃的手抓得更紧了。
此时,殿前也传来了痛彻心扉的恸哭声,大臣们纷纷跪倒在沾着露水的石面之上,比着哭得大声,哭得悲恸,哭得人神共愤。
似是哭声将天幕扯开了一道口子,一缕阳光洒下,天渐渐亮了。
哭声没有丝毫的停止,而是随着天光渐强变得沙哑而悠长。此时,跪在地上的人应真的是十分悲痛,因为自己干嚎了这老半天,嗓子真的吃不消了,而皇后的灵柩却还停在殿中,迟迟没有起棺的意思。
南清抬起头,朝高高的台阶上望去,她只能看到飞舞的白帆和摇曳的灯笼。
突然,只听一声号响,大殿之上传来了木头被抬起来的声音。仁和门外奔来马车数十辆,每一辆都似负载极重,应是装满了陪葬的宝物。为首的马车巨大无比,只拉着一块木板,这辆车行知顺意殿前时,窦皇后的棺椁也正好被五十名着白衫的宫人抬了下来。
灵柩被安置在了那辆马车上,皇后的牌位也被安置在了上面:贤慈皇后窦氏阿蓉。
皇上环视四周,看到梅凤梧之后,不易察觉地点了点头。
“众位爱卿,陪朕送送皇后吧。”
四下又响起了此起彼伏的痛哭声。
马车缓缓前行,渐渐驶过人群。马车后的宫女们唱起了悲伤的挽歌,调子低沉婉转,似是唱在人们心间上。
“阿蓉,孩子……来送你了。”行至路中,皇上抚棺痛哭起来,两侧跪了一地的大臣和家眷们都为皇上皇后的款款深情而感到动容。
南清偷偷抬头,看那哭倒在前方不远处的皇上,余光却注意到彦达正两手撑在膝盖上,肩膀颤抖地厉害。她微微侧过头去,见彦达紧紧咬着嘴唇,眼泪如断线的珠子滚落在地上,不一会儿,彦达的唇上渗出了滴滴血痕,和泪水一起滚落下来。
南清从未见过彦达有如此悲痛的表情,他从来不笑不哭,却在与他毫无关系的皇后出殡时泪如雨下,南清无法理解,只能怔怔看着。
挽歌还在幽幽地唱着,天光已大亮。马车缓缓驶出仁和门,那里是皇上止步的地方,也是皇上和皇后永远分别的地方。
“平身吧。”皇上甩开想要上前搀扶的内官,步履摇晃地沿着石阶缓缓而上。
殿下的人没有一个敢动换,皇上看看他们,眼神定在那与众人不同的止不住颤抖的双肩上,他脸上似是泛起了欣慰的神色。
“罢了……”他留下这句话,便只身上了顺意殿。
下午,窦皇后的棺椁被送进了陵寝,消息传来,跪在顺意殿下的人们才敢起身。他们揉揉早已麻木的腿,擦了擦风干的眼泪,互相搀扶着走出了皇宫。
南清拉起还跪在地上的彦达,说道:“六哥,你累了吗?咱们回家好不好?”
彦达愣愣地看着她,恍若未闻。
南清又说了一遍,彦达这才有些反应,他木讷地点点头,任南清拉起他的手,带着他往外走。
此时,彦达感到南清的手像是被暖过似的,将他的四肢百骸温暖了起来,眼前这个小小的人正带着他回家,而他的家,真的在那儿吗?
自廉和润苍走在他们身后,润苍为完成了一项艰巨的任务而感到无与伦比的轻松,而自廉却一直盯着彦达的背影,表情凝重。
“二哥。”自廉问,“上回彦达怀里的帕子上,绣的是个什么字?”
“呃……好像……好像……”润苍费力地想着。
“是个蓉字!”昭泰跳了过来说道。
“是吗……”自廉低眸,自言自语道,“只是巧合吗……皇上突然召了官员,还带上了家眷前来为皇后送棺,这是巧合吗?皇上在我们面前哭成这样,他在皇上面前哭成这样,也都是巧合吗?”
“你在嘀咕什么啊?”润苍见自廉像是着了魔似的自言自语,不禁担心起来。
自廉摇摇头,看见一道阳光自彦达的头顶照射下来,刺得他眼睛生疼,他皱起眉头眯起眼睛,叹道:“没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