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皇后出殡后,皇上废朝十日,加上之前皇上因皇后去世悲痛万分而未能赶上的朝,总共有二十日之久。
国丧之后,孩子们又回到了书院,读书习字吃喝玩乐,连久未在书院露面的秦方怡也出现了。
“秦家娘子,听说你被你爹罚在祠堂里自省,可是真的?”女生徒们围在秦方怡的身边,有些戏谑地起哄道。
秦方怡秀眉微蹙,嗔道:“害了那梅三娘的是闵月瑞,跟我又有多大关系,再说了,我爹哪里舍得罚我,就让我过年时在祠堂里跪了天地祖先,便不再罚我了。”她说话时面露得意之色,双眼挑衅地看着不远处正在认真看书的自廉。
“更何况,那梅家三娘子入秋之后就要成为我二哥的妻子了,做我们秦家的媳妇,可得好好看我们的脸色过日子啊。别到时候冲撞了我们,惹得家法伺候。”秦方怡将最后四个字说得掷地有声,自廉翻书的手不禁一顿。
一群贵女们呵呵地笑了起来,纷纷看向自廉。
自廉撇撇嘴,装作没听见,继续看书。
“哎,可惜啊,秦二哥如此丰神俊朗的男子,竟这么早也娶了亲了。”一个爱慕秦君白许久的娘子怅然道,“小的时候秦二哥还说过会娶我呢。”
秦方怡冷笑一声:“娶你?我二哥什么时候说过这话了?!你家什么身份背景,想做二哥的正妻,怎么不美死你!哼,不过啊,我爹早就说了,梅家三娘性情乖张,定不是个好相与的,只要我二哥开口,他就同意给二哥纳几房妾室。”
自廉的书啪的一下合上了。
一群贵女们笑眯眯地看着这个性格难测的梅家五郎,认为自己成功地激怒了他,心中盘算他会有什么反应。其他的生徒们也饶有兴致地转过头来,面带笑意地准备看一场好戏。
自廉缓缓站了起来,走向秦方怡。
秦方怡见他面色不善地走向自己,手心竟微微出汗,这个平日里不显山不漏水的梅家五郎正经瞧起来,还真是让人胆寒。秦方怡咽了咽口水,有些紧张地盯着自廉。
脚步一寸一寸挪近,众人都感到了剑拔弩张的气氛。
忽然,自廉走过秦方怡身边,径直走出了课堂,边走边伸懒腰:“哎,好无聊,好想去吃点屎,哦,不对,刚才秦娘子把今年的屎都吃完了,可惜,秦娘子,下回多少给你的朋友们留点,别一个人都吃了。”
自廉优哉游哉地走出了课堂,身后响起了一阵哄笑声。秦方怡坐在几前,脸色青一阵红一阵的,手中的书卷已被她折地不成样子。其他贵女们也被波及,悻悻地坐回自己的位子上去了。
自廉懒得理那些少爷娘子们无聊的把戏,径自出了门,朝四下望望。远远地瞧见彦达正坐在草坡上入定,想起窦皇后出殡那一日皇上和他的奇怪举动,自廉整理了一下思绪,朝他款步走了过去。
彦达正望着远处的城池发呆,感到有人走来,立刻警觉地转过头,见来人是自廉,又默默地回复了原来的姿势。
自廉在他身边找了个长满了小花的地方坐下,丝毫不在意有多少花骨朵死在他手下。他懒得和彦达费工夫猜你猜我,开口便直奔主题:“说吧,你究竟是谁。”
彦达难掩讶异地看他,似是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又似是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说。
自廉笑了起来:“得了吧,你和长辈们合起来演的这出戏,骗的了南清他们几个笨蛋,可骗不了我。你说话没有江南口音,练的武功都是直取人性命的路子,见到亲人没什么表情参加皇后的出殡倒是比亲娘死了都难过……哦对了……她就是你亲娘,对吧。”
秘密之所以称作秘密,是因为即便所有人都知道,却也没有人会说出来。
而自廉却如此轻松地将他的猜测说了出来,还说得理所当然,彦达却是万万没想到的。
“怎么?不承认?”自廉仰头看天,“皇后出殡,何时有过百官跪地痛哭的礼数?皇上不仅找来了大臣,还找来了大臣们的家眷,这更是千古奇谭。我能够理解的,就是这些人当中,有一个皇上真正在意,说什么也要让他来送皇后最后一程的人。你说,是吗?”
彦达看着自廉淡漠却睿智的眼睛,久久不能言语。
皇宫内,皇上端坐在书房,思索着下一子应下在何处。对面的梅凤梧好整以暇地品着新采下来的茶,静静等待着。
“凤梧,你说阿蓉的心愿是不是了了?”皇上将一枚黑子放下,抬头看着梅凤梧道,“孩子到底还是来送了她一程。”
梅凤梧点点头:“她知道了皇上的苦心,定不会含恨九泉。”
皇上的目光幽幽转向窗外那一抹金黄的光晕,那是阳光照在中宫屋顶上的反射:“阿蓉变成这样,毕竟是我害了她,害她少了十年承欢膝下的快乐,害她这么早就撒手人寰。”
“皇上。”梅凤梧单膝跪下,恳切道,“当年任何人都没有想到奸人竟能如此猖狂,潜入宫中将太子掳去,皇上您也是受害者,怎能如此自责。所幸上天庇佑,太子福大命大,被人救了下来,现在不也长成了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儿吗。”
提起他那十几年前被人带出皇宫斩杀的儿子,皇上的心中又涌起一股对往事的悔恨,他恨自己当初识人不清,实力又有限,连自己的儿子都保护不了。
“凤梧啊,朕毕竟也是害了你啊。当年你功绩显赫仕途平坦,却因着为我去边塞找那孩子,而上演了这么一出家破人亡,四下奔逃的人间悲剧啊!不!我不仅害了你,害了锦堂,还害了庄相家的玉秀妹子,更害了你们这一家子啊!”皇上痛苦地扶住额头,任泪水滚滚滑落,“如今,又让你们担负其保护那孩子的职责,让他作为你们家的孩子继续活着,朕明白,这是在你们的伤口上撒盐啊!”
梅凤梧没有说话,他的表情深沉而宁静,但眼中闪烁的泪光出卖了他翻搅的内心。他默默地站着,往事一幕幕涌上心头,小太子在那个雨夜被带走,皇上后来得到了太子还活着的密信,再后来,皇上贬了他和大哥的官发配边疆,他秘密带着皇令寻找太子,他找到了太子,他将太子交给了铁掌断命李道子教养,后来李道子死了,太子便以梅家六郎的身份回来了京城。那一些过去的事,过去的人,像千万根针一样刺在梅凤梧的心头。
“凤梧啊,不会等太久的。涣亭这孩子已经十六了,该有更大的风浪需要他去趟了。”顿了顿,皇上递给梅凤梧一颗白子,“该你了。”
阳光在风中摇曳,打在彦达的脸上,在他眼底投下一片阴影。
自廉坐在旁边,悠闲地将一捧花折成了花环。他刚刚听完彦达的故事,那个腥风血雨的故事。
“所以呢?你叫什么名字?”一个软软的带着江南语调的声音自他们身后响起。
两人都是一惊,只见南清和慕泉像两条蛇一样趴在他们身后。
“别惊讶,二哥已经让杜律哥哥在那里放哨了。”慕泉笑嘻嘻地说道,“你刚才说的事儿,除了我们,没有第……第六个人听见。”
或许是过于沉浸在过往之中,彦达竟没有发现润苍、维轩、昭泰、慕泉和南清已经在身后,将故事听了个全。自廉也没发现,不过他却不在意,反正也不是他的事儿。
“原来你不是我亲哥哥……虽然很可惜,但是也不错。”南清笑道。
“为什么?”自廉问。
“我就在想,哪有亲哥哥这么欺负妹妹的,六哥不是我亲哥哥,我就不怪他啦。”
彦达一怔,心想这个小女娃的脑子不知道是用什么做的。
“也对,难怪六哥和我们都不亲,原来小时候过得这么不幸。”昭泰也凑过来说道。
“奶奶的,不管你以前叫什么,只要你一天不改回去,你就叫梅彦达,就是我梅润苍的六弟,能有什么不幸的!”润苍叫道,“不过……你到底叫什么?”
“……涣亭,唐涣亭。”彦达低声将自己的名字说了出来,这个名字带给他的是痛,是伤害,也是永远也回不去的家。
大家沉默了半晌,突然异口同声地说:“还不如彦达好听嘛!”
彦达表情一僵,随后被他们的表情逗乐了,嘴角泛起一丝笑意。
“六哥六哥,以后还叫你六哥好不?”南清问道,“我怕我叫错。”
“我同意,占便宜不小。”自廉附和。
“天要下红雨了,我们这连魑魅魍魉都得避着走的彦达公子,竟然也会笑。”润苍揽过他的脖子,使劲夹了几下。
“我看五哥和六哥在这儿表情这么严肃,还以为在说什么大事儿呢。”慕泉懒洋洋地躺在草坡上,“原来是个鬼故事。”
“鬼故事比真事儿温暖多了。”自廉将编好的花环扣在慕泉的脑袋上。
七个孩子,安静地躺在草地上,说着一些笑话、故事,他们的身边,时间仿佛并不流动,却也转瞬即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