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德三十六年春,中宫窦皇后薨逝。宫中连续十日长鸣丧钟,臣民缟素,停止宴乐婚嫁,是为国丧。
国人及朝臣皆以为窦皇后凤体有恙,早在十一年前便因不可吹风不曾离开过中宫,**大小事宜也皆由茹贵妃打点。
只有梅凤梧这些重臣才知道,这位陪伴了皇上十八年的贤良女子,在经历了十一年前的一场浩劫之后,便失了神志,终日不发一语坐在窗边,死死抱着一件孩童衣裳,谁要来拿这件衣裳,她便像恶鬼上身一般扑过去撕咬那人,即使那人是皇上。
当她究是敌不过岁月的摧残颓然倒下时,皇上在她的身边,送她最后一程。皇上握着她纤弱的骨节突出的手,眼泪已然滚滚掉落,此时的她早已不复当年昭南第一美女的容貌,深陷的眼窝和干裂的嘴唇让她看起来似是已经死了,但皇上知道,她还有一口气,还有一个心愿未了。
“快看,是亭儿,是我们的亭儿,他没有死,他回来了。”皇上轻轻抱她靠在自己的怀中,轻抚着她的头发。
听到这个名字,窦皇后突然睁开了眼睛,她死死盯着眼前那一个个模糊的身影,眼中似有星光在闪耀。
一个少年上前几步,跪在塌前,声音柔和却带着惊恐:“母……母后……”
窦皇后的手指抬了抬,又因脱力重重放下。
皇上将她拥得更紧,克制着自己的眼泪,说道:“你看,我们的亭儿已经长成一个十六岁的少年郎了!你高不高兴?”
少年上前,拉过窦皇后的手贴在自己脸上,眼泪缓缓流下:“母后……是亭儿回来了,亭儿回来孝顺您了。”
“亭……儿……我的……亭儿……”她的声音干涩微弱,没说一个字都似小刀划过。窦太后的嘴角泛起一丝笑意,晶莹的泪水缓缓划过她干瘦的脸颊。她用尽最后一丝气力,抚摸着少年的脸庞。
手掌突然滑落,敲打在床榻之上,只是轻微的一声,却似全军擂鼓打在皇上的心头。
他再也控制不住眼泪,将头埋在她的肩窝,无声地痛哭起来。那过往的十八年,他负她的太多了。
过了半个时辰,皇上缓缓抬起头来,眼神已是涣散。他将窦皇后安放在床上,替她盖好锦被,像是她只是在沉睡。他脚步沉稳地走下塌来,看了眼依旧跪在地上的少年,叹了口气:“杀了吧。”
“皇上!皇上!求皇上看在小的忠心耿耿,保我一家平安吧!”少年扑倒在地上放声痛哭,他只是个甫入宫的内官,却被拉了来冒充一位早已亡故的皇子,他知道,他早就活不成了,他只希望皇上履行承诺,让他的家人离开京城,逃到边塞去。
皇上没有理会他,径直走了。身后,是那小内官渐渐微弱的呼喊声,身前,则是殿宇楼台和永定城内的万千烟火。
中宫那位女子,最终还是心愿得偿,死在了精心编织的美梦之中。
皇后薨逝的第二日,门户紧闭的梅国公府竟有人来叫门。
门房回报说,门外站着的是一个蒙着面的郎君,什么话也没说,只递了一个物件进来。
梅老爷子和梅家三位老爷正在准备几日后窦皇后出殡事宜,听见门房如此回报,眉头不禁一皱。见门房将手中的一个物件递上去时,梅凤梧就觉得脑子轰地一下,然后便是长时间的沉默。
门房手中,是一个狼牙挂件,森白的狼牙上用什么发黑的东西镶嵌着,正幽幽地发着光。
梅凤梧立刻扯过狼牙挂件,问道:“那人可还在门口?”
门房说是,那位郎君的马还拴在门口的石墩上,人定是没走。
梅凤梧重重叹了口气,说了句“小祖宗上门了”,便匆匆离开了书房。
留在书房的三人面面相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正准备出门看看,却听见院中已有人打了起来。
只见一个用黑布蒙着脸的郎君手握一把弯刀,左一刀右一刀,正突杀得火热,另一边,梅凤梧只是闪躲,并未出招,待那人刀势渐弱之际,他飞起一脚,踢下弯刀,又一个擒拿手将那人的黑布扯去。
梅锦堂和梅鞠泽看请那人的样貌,皆是一惊,心中都有些惴惴。
那是一张轮廓分明的脸,眼窝微凹,鼻子尖挺,一脸的胡茬子,让人看不出他的年纪,最让他们惊讶的是,那人有着一双在阳光下发着悠悠褐色光芒的眸子。不用猜也知道了,这人定是来自西北蛮族。
当年梅凤梧驻守西北,与蛮族开战,耗时五年将他们打得溃不成军,主帅也被斩杀于马下,如今一个蛮族上门,不是寻仇还能是什么。
见自己蒙面的黑布被扯下,双手也随后被梅凤梧控制住,那人却哈哈大笑了起来,声音竟很是年轻:“梅老头儿,我苦练了这么久,竟然还不是你的对手!”
“我说过吧,你若还是不知进退,我一定将你砍了送上魔瞳山喂鹰,对吧,路山。”梅凤梧也无奈地笑了起来,撒开他的手,弯腰去捡地上的刀。
“喝!”只听耳边风气,梅凤梧感到一掌已近在咫尺,他叹一口气,侧头一躲,反手打在路山面门,光这一下还不解气,牵制住路山的胳膊,用刚才扯下的那块黑布绑住了他的腿。
“唉唉唉!疼!疼!梅老头儿你真下狠手啊!”路山被梅凤梧倒吊在院中树下,身上还挨了梅凤梧几鞭子。
梅凤梧瞪了他一眼,怒道:“第一,你企图偷袭我,第二,你武功还是没长进,第三,你竟跑到永定来了!我现在打死你都不为过。”
路山见梅凤梧似真有些动怒,忙嚷道:“怎么!我的武功都是我叔父教的,这几年不长进你猜是因为什么?哦对了!他是我们的首领,却被你这个大英雄给杀了!你说你害得我家破人亡,我来这里吃你的住你的顺便杀了你,这一点儿也不为过吧!”
围观的三人感到下巴似乎已经掉到地上了。
这人不仅是蛮族余孽,还是个大有来头的蛮族余孽,还是个打算在他们梅家安度晚年顺便报仇的蛮族余孽!
梅凤梧冷哼一声:“家破人亡?路山,你现在说起谎来眼睛都不眨了?!”
“你知道什么,我阿妈去年死了。”路山说话的语气仍然很轻松,仿佛过世的是别人的母亲。
梅凤梧一顿,表情复杂地看向路山,见他褐色的眸子不复刚才的明亮,知道他说的不假。他解下路山脚上的绳索,指了指厢房:“先去洗把脸,把胡子刮了,真不知道一个十六岁的少年哪儿来的这么多胡子!”
路山笑嘻嘻地站了起来,抹了把脸道:“梅老头儿,记得叫人给我收拾个朝阳的屋子啊,我喜欢晒太阳。”
看路山嬉皮笑脸晃晃悠悠地走了,梅凤梧不禁苦笑,他的思绪回到七年前,那时他与蛮族开展已有四年,旷日持久的战争让梅凤梧和蛮族首领阿古达产生了英雄惜英雄的感情,以前在战事并不如此激烈的时候,他们会偷偷在山里喝酒聊天,畅谈人生和理想,阿古达像个年轻小伙子一般围着火堆唱歌跳舞,梅凤梧则是坐着喝酒看他发疯。
没人知道他当时为何要与阿古达成为朋友,更没人理解他在与阿古达成为朋友之后还能将他的生命夺去。有时,连他自己也无法理解。
随着皇令的下达,战事越来越激烈,但梅凤梧这一军的优势已经极其明显了,拿下蛮族指日可待。
在最后决战的前一日,阿古达密信邀他在长生沟喝酒。梅凤梧趁夜悄悄前往,最后一次与这位亦敌亦友的英雄喝了个痛快。在天光微亮之际,阿古达突然哭了,他说这场仗打了四年多,他们耗不起了,再这么下去,族人就都会死去,与其这样,还不如以他的死来结束这场战争,虽然蛮族败了,但至少还有人活下来。梅凤梧默默喝着酒,知道这位老朋友心里定然已是苦楚到了极致。
“梅将军,我死了以后,请好好安置我的族人,还有……我的姐姐和她的孩子,路山……路山他才九岁……”临别时,阿古达重重地拍了拍梅凤梧的肩,目光炯炯地看着他。
随后,梅凤梧带领着三万精兵,与蛮族首领阿古达带领的不足一万名死士酣斗了十日,最终,梅凤梧的枪刺穿了阿古达心窝。
那一日,漫天的红霞升起,与地上的血水连成一片。草原上响起悠扬的长调,那是战士们的挽歌。
后来,梅凤梧悄悄找到了阿古达的姐姐和她的儿子路山,安排他们隐姓埋名,在魔瞳山南麓住了下来,还请了当地一位祭司照顾他们的生活,教路山读书习字练武强身。在收拾完最后的战事后,梅凤梧匆匆赶到魔瞳山又看了他们一回,交代路山要好好照顾母亲之后,便踏上了回京之路。
等路山洗完脸剃掉胡渣,又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重新站在众人面前时,梅家几位都被他散发出来的光芒闪到了眼睛。路山本就立体的五官被一身白色素装衬托得有如远古的仙人一般,褐色的眸子闪烁着晶亮的光芒,即使不笑他的嘴角也微微上翘,让人看着就没来由得心情大好。
梅老爷子心中一凛,这样显眼的目标放在家中,今年梅府怕也别想过得安生了。
“梅老头儿,你快教我些厉害的武功,我好杀了你。”路山瞧着大家的眼神,心中甚是得意,他这幅皮囊,早已经横扫魔瞳山南麓的一众少女了,虽然在这个地界儿他还不能将自己蛮族的长相公之于众,但他俘获几个不怕死的小娘子应该也不是难事。
梅凤梧瞪了他一眼,将手中的狼牙挂件重新带回他脖子上:“贵重的东西不要随便拿下来。”
路山低头看看那狼牙,笑了起来,这是他们家族的象征,他的叔父有一个,他有一个。叔父的那个被梅凤梧拿走献给皇上了,剩下的那一个,梅凤梧曾叮嘱他一定要小心放着,权当睹物思人。“什么睹物思人……本可以每天都见到他的。”路山微微别过头,眼角颓然划过一丝泪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