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期而至,凉夏中的人们收好了晒了一天的衣裳,带着满室日光的香味沉入梦中。
南清回房后,觉得再难支撑,倒头便在榻上睡着了。但这一觉睡得极不安稳,梦靥一个接着一个。一会儿是梦见唐涣亭被人追杀坠入悬崖,一会儿是梦见润苍被人用剑刺穿了心脏,一个又一个的噩梦之中,南清再难安眠,惊出一身冷汗后,她忽的一下坐直了身子,捂着胸口,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二哥、六哥……千万不要出事儿,千万不要……”南清靠在软垫上,喃喃自语。
南清在榻上又坐了一会儿,觉得室内空气憋闷,便擦了擦满头的汗,起身将窗子打开了一条缝。
柔柔的夜风吹来,带着栀子花的香味,南清紧张的神经渐渐缓和了下来。她走出房间,找官驿的小二要茶。小二是个长着两颗虎牙的年轻郎君,很和气。他说一会儿就给她送上房间去,请南清回房等着即可。南清朝他笑着道了谢,只看得小二脸色泛红。
回到房中,南清坐到了几前,提起笔想给国公府那几位震怒的长辈写信。她就这么肆意地跑去找齐王了,家里那几位一定是气得胡子都飞起来了,该如何跟他们解释,如何表达她此刻的心情呢,南清讷讷地看着纸面,却始终无法落下。
不一会儿,敲门声响起,小二来送茶了。南清开了门,接过茶壶和茶碗,便让小二回去休息,自己端着回到几前。
小二给她泡的是惠州出产的六月霜,取泉水冲泡后茶叶上会渗出一层白色,像是叶片上结了一层霜。此时正是六月霜的采摘季节,拿来享用最为合适。南清欣喜地看着微微泛白的茶叶,倒了一杯在白瓷烧的茶碗里。
一口下去,六月霜的甘醇清冽便在喉间回味,先苦后甘,回味无穷。南清本不是懂茶的人,却也忍不住赞赏了一番,她一连喝了几杯,竟有些停不下来。喝着喝着,困意再度袭来,南清看着依旧一片空白的信纸,无奈地叹了口气,看来这信以后才能写了。
南清站起身,想要躺回榻上,忽然,她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脚步虚浮,她不禁踉跄了几步,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了墙。屋内的摆设在剧烈地旋转着,南清感到一阵恶心,她闭上了眼睛,想让自己好受些,但闭起眼睛更是感到自己在转。
还来不及向住在天井对面的维轩和庄斯年他们求救,南清便陡然失去了意识,颓然倒地。
听到南清倒地的闷响声,她房间的门被缓缓退开。几个人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确认了南清已失去意识后,几个人互相看看,合力将她抬了出去。
“等一下。”为首的人轻声说道,伸手找了件衣服将南清的脸蒙住,随后大手一挥,其他几人便跟着他小心翼翼地下了楼。
夜色深沉,这几人的行动没有留下一丝痕迹,也转瞬消散在了凉风中。
一盆冷水泼向南清,她悠悠转醒,一个激灵,思绪一下子清晰了起来。她的手脚都被人用绳子绑住,嘴里也堵着一条绢帕。烛光在她眼前忽明忽暗,将她对面帘子后的人影照得似鬼似魅。
南清心下慌乱,此时她的身边,没有唐涣亭,没有她的哥哥们,甚至连庄斯年都不在,在这危险之中,只有她一个人。她的手脚忍不住发起抖来,但嘴被堵住,她无法呼救,只能拼命地挣扎。但她越挣扎,绳索便困得越紧。
唐涣亭的身影又浮现在南清眼前,似是在对她说着什么,寒潭似的黑眸中透着坚毅。南清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忽然就不害怕了。她要去找唐涣亭,那条路比此时此刻更是难上千分万分,若她现下便害怕了,她还有什么资格跟着他到凤栖。
南清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使劲眯起眼睛看向四周,这才发现,她的身边围着四五个人,看着竟都有些眼熟。是在哪儿见过?
一阵风吹过,帘子飞起了一角,黯淡的烛光下,南清看到了帘子后那人的一身喜服。
她顿时明白了过来,难怪会觉得这些人眼熟,原来是下午才见过的。这些人,正是段琳琅送亲队伍中的家仆,而帘子后的那个人,正是段琳琅本人。
知道是谁掳了她,也大概猜到了目的,南清便心下坦然了起来。她冷冷地瞧着帘子后的段琳琅,尽力地昂着头。
段琳琅缓步走出帘子,一身喜服在烛光下显得摇曳生辉。她嘴角噙着冷笑,走到南清面前,细细欣赏着南清狼狈的模样。
“好久不见了,梅南清。”段琳琅涂着丹寇的手指轻轻划上南清的脸颊,冷的像冰一般。
南清看着她,不躲不闪,眼中只有坦荡。
“你可真是厉害啊,在定风寺让我颜面扫地,害得我不得不下嫁到惠州,而你,一面让我不要误会你和庄三郎的关系,一面又与他一同在驿馆里打情骂俏,你说,我该不该出了这口恶气?”段琳琅一把揪下南清口中的绢帕扔在了地上。
绢帕落地,南清忍不住轻咳了几声。她抬起头,冷冷打量着神色已透着疯狂的段琳琅,一字一句地说道:“造成今日局面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你自己。”
段琳琅忍不住大笑了起来:“我自己?是我将我的名声彻底毁了?是我逼着我爹把我嫁离京城?是我放着名门嫡子不嫁非得嫁个没出息的庶子?难道是我吗?!”
她越说与激动,伸手便打了南清一个巴掌。
南清心想定是当日在定风寺还没将段琳琅打老实,若不是此时她的手脚被绑住,定是要上去再回敬她几个巴掌,再扯掉她几缕头发的。而现在,她处于被动,只能这么挨着,任凭段琳琅出气。
“当年在赤风茶社,你虽是受了小人所蒙骗害我家人,但计谋总是你想出来的吧,若是名门闺秀,怎会如此心肠歹毒,从一个与你无干的十几岁娘子下手?在定风寺里,你不分青红皂白将我退下山坡,也是你从心而为,让你倒了名声你又要怪谁?如今,你将我从官驿中劫到此处,又是因着自己的臆测要对我不利。我梅南清打小便是个笨孩子,但相比你行事不经大脑,被妒意蒙混了头来说,我还算是聪明的!”南清瞪着她,将这几年来她们无端而起的恩怨细数了一遍句句都是在指控段琳琅偏听偏信,没有自己的主张。
“我的臆测?在定风寺里庄三郎与你在梅树下亲热,下午时他与你在官驿里打闹,难道这都是我的臆测?”段琳琅又打了南清一个耳光,这次下手又快又狠,直疼得南清皱紧了眉头。
“冤有头债有主,你若真想要找个人怪罪,你应该去找庄斯年那家伙,为何要来为难我?你无非就是个外强中干的人,无法对他下手,便找个好欺负的,每每都找我的麻烦。”南清冷笑,“如今我很是后悔,在定风寺里齐王已经提醒过我了,对你这样自视甚高的娘子,我的确不应有半点怜悯,就该将你一下子打入谷底才好。”
段琳琅笑了起来:“梅南清,你还是太嫩,不知道乘胜追击的道理。上次我都以为你会让我生不如死,可上天眷顾,我只在定风寺跟着星海大师吃了几天斋,念了几天佛,便又教我碰上你了。这一次,看看是你将我打入谷底,还是我将你打入地狱!”
说着,段琳琅命人拾起地上的绢帕,重又塞入南清口中。她的眼神透着森寒,表情也因激动而有些扭曲。
“梅南清,我要嫁给一个无用之人了,而你,也绝不能好过。今晚,就让我那些远道而来,憋了一路的家仆们开开荤吧。”段琳琅轻拍着南清越来越白的小脸,笑得一脸柔美。
南清不可置信地看着段琳琅,不曾料到她竟恨她至此,要用如此卑鄙的手段将恨意加诸在他的身上。她拼命地摇头,拼命地挣扎,但身边那几个带着淫邪笑容的家丁们却越靠越近,渐渐地将她围在了当中。
“明日一早,就让她光着身子出现在抱佛镇的大街上,让所有人都知道,梅家出了这么个残花败柳!”段琳琅的话一字一句打在南清心头,她看着段琳琅转身离去的背影,忍不住地流下泪来。
六哥……我怕是不能去见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