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蝶魂飞度花阑西
连着几日,朱高炽命人陪我在北平城里转悠。这时的北平还没有紫禁城,这时的北平还不繁盛。记得《论语》中那句燕地寒,花朝节后,余寒犹厉倒是十分贴切。外面明明是阳光明媚,站在阳光下,却丝毫感觉不到太阳的温情,只感到寒风刺骨。往往,风吹着吹着,我就已泪流满面。我想,定然是风太大了的缘故罢。
其实,我知道,只是因为这里的风景里没有你。
北平的糖葫芦特别好吃,山楂外裹的那层糖晶莹剔透,一口咬下去,又甜又脆。往往我只咬一口就吃不下去,拿在手里,看它慢慢融化,仿佛看到忧伤一滴一滴掉落晕染整池心湖。回头,当初陪我买糖葫芦的人已然不在,泪,便又来了。
是谁说过,心有多软,壳就要有多硬,不然,漫漫人生路如何走得下去。说得真好,我告诉自己,于是,我擦干泪,继续微笑。
这样过了月余。
这天,朱高炽叫我到前厅,脸色凝重地对我说:“七七,多日来相处,你自认大哥待你如何?”
“朱大哥待人极为淳朴真诚。”我衷心道。
朱高炽明显松了口气:“你若这样看我,那,此事便可坦诚相告了。”
“何事?”
“我的弟弟叫朱高煦。”
“我知道。”
“弟弟一直对我不满。今日,我的密探来报,他意欲用你来做一文章,在父王面前告我一状。”
“却不知朱大哥将如何应对?”
“我还不知他到底要做怎样的文章,因此,还不知如何应对。今日告知你,是希望你相信,无论我怎么做,做什么,我决没有伤害你的意思,七七,请相信我,我只希望能尽我所能保护你。”
“好,朱大哥,我还是喜欢叫你高大哥,以后我还是叫你高大哥罢。”
我的话音刚落,时间仿佛是设定好了的似的。朱棣便着人来传朱高炽进见。
燕王府。
“问父王安。”
“我倒是想安,奈何树欲静而风不止啊。”
“敢问父王,为何事不安?”
“你真不知?”
“儿臣愚钝,还请父王明示。”
“我问你,你此次去南京,我让你带回的人带回来了?”
“父王明鉴,儿臣办事不力,罪该万死。”
“此话怎讲?”
“儿臣一直不敢回父王,是因为儿臣此次带回的人并非父王要的人,仅仅是一与之相似的人。儿臣想,父王交代这样一件小事都办不妥,是儿臣无能。因而,儿臣又派人前往京城,希望能将功抵过。”
朱棣冷笑道:“好一个将功抵过。行,你要将功抵过,我就给你一个将功抵过的机会。你把这个女子送进府来,我瞧瞧。”
“父王,儿臣不敢。”
“不敢?”
“是。那日儿臣之所以认错人,皆因儿臣见到她之时,她恰好失足掉进河里。”
“那又如何?”
朱高炽苦笑,“儿臣以为她是父王要的人,以为她为情所伤,自寻短见,因此救下她。”
“于是,她对你感恩戴德,意欲以身相许了?”
“父王英明,正是如此。”
“好,明日你带她进府,若真如你所说,我便成全你这段佳话。”
“谢父王成全。”
出燕王府,朱高炽已冷汗涔涔。
随侍李忠环顾四周没人,才问道:“爷为何这样说?”
“不然怎么说?”朱高炽揩揩汗,“父王的行事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之前要送七七进府去看看,你以为七七进去了还出得来么?”
“可是,后来,王爷还是要爷送七七姑娘进府啊。”
“笨蛋,这次进府能和先前的一样么?我已经那样说了,父王怎好意思留下她?”
“还是爷聪明,什么事都能想在头里。”
“光是想到了有什么用?”朱高炽忧心忡忡,“父王已起疑心,煦弟虎视眈眈,行差一步,便是万劫不复了。”
“况且,此事,若七七不配合,也是难啊。”
“爷放心吧,七七姑娘肯定会配合的,七七姑娘跟爷一样都是聪明人,会明白爷的一片苦心的。”
朱高炽展颜一笑:“你真这样认为?”
“是。那段舟车劳顿的日子,足以看出七七姑娘对爷的信任。”李忠肯定地点点头。
“爷既然那么喜欢七七小姐,这次何不?”
“李忠啊,你要明白有些人你再喜欢也只能放在心底最深处珍藏。”
“爷太良善,七七小姐亏得是遇见爷。”
“我很感谢上天给我们的这场相遇,虽然,唉......”朱高炽笑着叹息。
“七七,如今之计只能如此了。你可明白?”
听完朱高炽的所谓的权宜之计,我很无语,那个除了朱元璋不世出的帝王奇才,他会相信这样一个破绽百出的谎言吗?
“恕我直言,素闻燕王爷猜忌多疑,这样的谎言燕王爷会信吗?”
“只要你配合,不要露出你是吕七七的破绽,我有办法让父王相信你不是七七。不过,有一点……”朱高炽欲言又止。
“高大哥有话不妨直说。”
“为了你不被父王留下,我只得谎称你对我芳心可可。若蒙过父王,父王或许会赐婚。到时,七七千万不要情急,先应允下来,你要相信,这绝对仅仅是一场戏。”
“我想问一个问题?”
“请问。”
“上次雨中相逢,并非偶然?”
“并非偶然,而是一场预谋。”
“带你来北平,是父王之命。”
“既如此,为何又不把我交上去?”
“因为,因为当初只为父命难违,后来,后来却是不忍。”
我默然,我懂得这个“不忍”包含的情意,我也懂得对一个人心生疼痛的因由。
我看着朱高炽,这个胖子有一双悲悯的眼睛,让我觉得可以信赖。
“高大哥,我相信你,你的善良使得你的将来福泽深厚,我能够预知你的将来必定繁花似锦。如果没有朱允炆,或许,我不介意跟你假戏真作。但是,这辈子,除了朱允炆,我已无法再爱。”
“我懂,所以,这是一场戏。”朱高炽的眼里闪过一抹伤痛。
“我懂高大哥为我的苦心,所以,我演这场戏。”
“好”,朱高炽如释重负,“你想想要改个什么名字,明日在父王那里好称呼。”
“明月这名字中的明犯了大明朝的忌,自然不能用,”我沉吟,“就叫紫月吧。”
“紫月?好。”
“现在,我还必须去见一个人,我必须要得到他的帮助,此举是非成败也在于他。”
“谁?”
“道衍。”
我当然知道道衍,他本叫姚广孝,从小擅长吟诗作画,十四岁出家为僧。洪武十八年,朱元璋从民间选拔十名僧人,准备分给诸位藩王讲经荐福。姚广孝坚定地跟了朱棣。作为一个和尚,他主要的活动地域不是寺庙,而是王府,他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锲而不舍地劝说朱棣造反。
“去见他做什么?”
“告诉他一句话。”朱高炽微微一笑。
第二日,我随朱高炽去见朱棣。
朱棣笑眯眯地问,“七七,你父亲近来身体可好?”
我迷惘地看着他。
“本王问你你如何不答?”朱棣突然手指着我,怒道。
我平静地答道:“王爷并未问我,我不懂王爷为何迁怒于我?”
“你难道不是吕七七?”
“吕七七?当然不是。”
“那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紫月。”
“紫月,你竟然叫紫月,她的名字中也有个月,可怜我竟不知她......”朱棣怅惘地看向门口。
“父王,”朱高炽试探地问道,“父王说的是?”
朱棣回过神来,无限落寞地道:“好,你们的婚事我准了。”
“婚事?”
还没等我醒过神来,已听见朱高炽在“谢父王”了。
又听得朱棣问:“先生看何日为吉?”
我这才瞥见朱棣身后一个相貌上就透着几分凶残的僧人。
僧人答道:“回王爷,我已查阅历书,后日便是黄道吉日,宜婚娶。”
朱棣慨然应曰:“很好,就后日罢。”
于是,我相信,他就是那个大名鼎鼎的道衍了。
回朱高炽府邸,我一路沉默,虽知和朱高炽奉命成婚也不过是一权宜之计,心头却始终是一种说不清的滋味。此刻,朱允炆在做什么呢?对他的思念从来没有停止过。有些事,有些人,我们不去想,我们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不等于他就不存在,其实,那痛,早已深入骨髓。总有错觉,总感觉他就在我身边,伸手欲揉我的发,他说:“七七,别哭……”那样柔情的疼惜听得我的心都碎了……
“七七。是不是这样做很让你为难?”不知什么时候,朱高炽已站在我身边。
“不是的。”我否认。
“对了,你只对道衍说了一句话,他就肯帮你?”
“是。”
“我想我知道你说的是什么。”
“哦?说说看。”
“你只是告诉了他我就是吕七七。”
“你怎么知道?”朱高炽的脸上是惊异的笑。
“因为你娶了当今皇太孙最爱的人,他日,朱允炆绝不会轻易放过这件事,那么,道衍一直想要的战争便可能爆发了。”
“七七,”朱高炽摇头,“你太聪明了,一个女孩子,太聪明,会活得很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