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故山犹负平生约
朱允炆大婚。虽然我早已预知,但我仍然心痛到无以复加。
我骑马狂奔,马竟然给我带到梅园。
马尚且念旧情,而朱允炆,这个口口声声要和我白头偕老的人呢?
我喝下很多很多酒:“朱允炆,你终究负了我,你终究负了我……”
痛彻心扉的痛令我的泪涔涔而下,我多么希望我能晕过去,古龙不是说过吗,若是能晕厥过去,也可以少受些痛苦——晕厥本就是人类自卫的本能之一。
一个人影挡在我身前,夺去我手中的酒。
我泪眼迷离看过去,“你?!”
“是我。”
“你?是你!陪我湖心赏雪的是你,上次梅园刺伤允炆的也是你!”
“是。”
“你到底是谁?”
“我叫白朴,是皇上最信任的御前侍卫。”
“为什么?”
“先前,太子在世时。一天,皇上命人取来一根长满利刺的棘杖,叫太子去拿,太子感到无处下手而面有难色。皇上见状,挥剑一阵猛削,很快将所有利刺全都削去,棘杖变得十分光滑,再让太子去拿。这次太子轻易就把棘杖握起来。皇上说道:‘如今我所诛杀的,都是天下一些险恶之徒,就好比这根棘杖上的利刺,我把他们除掉后,再把木杖交给你,难道还有比这更好的吗?’”
“我也是一根刺。”
“是的,所以,皇上要为皇太孙拔刺。”
“为什么,为什么相爱却不能在一起?”
“正因为你们相爱,所以皇上不能让你们在一起。皇上以为,若你为皇太孙妃,以皇太孙对你的恩宠,加之你的特殊身份,他日必乱朝政。”
“那么,现在为什么不杀了我?”
“我现在非但不能杀你,相反,我必须护你平安。”
“为何?”
“因为这就是皇太孙今日娶马氏的条件。皇上以你全家性命相威胁,皇太孙爱你至深。自然别无选择。有时,离开也是因为爱,有爱才有成全。”
我的泪肆无忌惮地流下,“朱允炆,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却不想,情会因情而终。”
“由爱而生忧,由爱而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所以,当初,我就讲过,人生最大的悲哀便是求不得。”
“你一直都是这样理性吗?”
“我不是理性,而是,我一直愿意面对现实。”
“我要回家。”我突兀地嚷道。
“回家?好的,我送你回家。”
“不,你根本就不知道我的家在哪里。我的家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一个我再也回不去的地方。”
“你喝醉了,我送你回家吧。”
“醉?我没醉。是这满园的梅花醉了。它们不但醉了,还哭了。爱我的人娶了别人,今夜的新娘不是我,它们都在为我这断肠人伤心落泪呢。”
白朴冷然木立着,可我分明看见他的眼角似乎有泪,看来,我是真的醉了。
“我唱首歌给你听好不好?”
“好。”
我努力站起身,伸直双臂,旋转:
花开的时候最珍贵
花落了就枯萎
错过了花期花怪谁
花需要人安慰
一生要哭多少泪
才能不心碎
我眼角眉梢的憔悴
没有人看得会
当初的誓言太完美
像落花满天飞
冷冷的夜里北风吹
找不到人安慰
当初的誓言太完美
让相思化成灰……
我旋转、旋转、旋转……突然,一个温暖的怀抱抱住我,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
“七七,七七,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是我让你这样难过。”
“允炆?”
“是。”
“今天不是你的洞房花烛夜吗?你怎么来了?”
“我挂念你,担心你。”
“从此萧郎是路人,允炆,忘了我吧。”
“七七,你相信我,你至始至终是我这辈子最爱的人。”朱允炆的唇紧紧贴上我的唇,吻里混合了他的泪,泪混合了咸涩流进我的嘴里,我早已泪流满面。
“人生有那么多的不得已,是我们想得太简单了。”
“你的世界里本来就没有我,是我,是我硬要挤进来。”
“等我,等我能够和你相守的那一天。”
“允炆,再多的语言在现实面前都是那么苍白无力。从此,不要再记挂我。”
朱允炆把我的头揽进他的怀里,孩子似的呜呜大哭。他心中似乎有万千委屈,我呢,我的委屈呢?心似烧了一个大窟窿,痛,痛得我晕倒在朱允炆的怀抱里。
醒来,已是第二日正午,我已躺在自己的房中。心里仍是酸涩的疼痛。
小玲见我醒来,喜极而泣,“小姐,你终于醒了,我们都急死了。”
“没事。”我笑笑。
小玲背过身去擦眼泪。
“我怎么回来的?”
“昨夜皇太孙亲自送你回来,让我们好生侍候着,外面一个侍卫也守着,待你醒来他才可去复命。”
“让他去吧。”我只觉得无比疲惫。想忘掉他,从此过另一种生活,可是,一想到他对我的深情,一想到他新婚之夜却跑来找我,我的心便又是一种缠绵的不舍。
起床,我习惯地去摸脖子上的佩玉。这块玉,从朱允炆送给我,我就一直戴着。这块玉,触手生温,日夜的耳鬓厮磨,我早已对它产生如同和朱允炆相守般的情愫。而现在,玉不见了。不早不迟,恰恰在这时候不见。我的心怅惘起来,天意罢,我和朱允炆情断今日,当是天意如此。
“小姐,老爷和夫人来看小姐了。”小玲刚说完,父亲母亲便走了进来。
父母愁眉紧锁,“七七,好些么,再怎么自己身体要紧,怎么能喝那么多酒?”
“父亲母亲,是我不好,让你们担心了。”
“七七啊,你这分明是在重蹈你姐......”母亲的话被父亲的咳嗽声打断。
母亲看看父亲,转了话锋:“七七,昨夜皇太孙大婚之夜却跑来找你,足见他对你一
片情深,先好好调养身子,要进宫以后还有机会。”
“皇上怎样防备咱们家,夫人不知道么,尽在这儿痴人说梦。”
“父亲,母亲,我想再睡一会儿。”
“好,好,你好好休息,我让春香给你熬燕窝粥呢,你睡会儿起来吃。”
“谢谢母亲。”
他们的脚步声伴随着父亲沉重的叹息声消失在我房门外。
我睁着空洞的双眼躺着,不想动。
也不知躺了多久,我决定起床。
宿醉的缘故,头晕乎乎地疼。
春香服侍我梳洗。镜中人,脸色惨白。似乎,一夜之间,我就苍老了。心里只觉惨然。
“小姐,李将军来看望小姐,在大厅等候。”小玲轻声回道。
“说我身体不适,不愿见人,叫他回吧。”
“是。”小玲应道。
“替我拿套男装换上,我要出门去逛逛。”
“是。”
换好衣服,春香端来燕窝粥。强压下去酒意,喝完。
令春香去马房叫仆役将我的马牵到府后门口。
“你们回房去,我要一个人去走走。”不待他们多言,我策马前行。
不觉,我已策马出了城门,素性放开缰绳,由着马行。
我不知我从哪来,也不知要到哪去,心底尽是贾宝玉看破红尘时,落得白茫茫一片真干净的苍凉。
浑浑噩噩间,仿佛天地悠悠独我一个伤心人,竟不知何时天已下雨。
马突然止步不前,抬头看,原来是两匹马停在我面前。
“这位兄台,雨下恁大,且同去前面驿站避避雨罢。”其中一人道。
闻言,始觉寒意袭来,衣衫已湿了一大半。
“多谢提醒。”我随他们进到驿站。
驿卒似乎跟这两人很熟,热络地上前招呼。让我们到火炉前坐下。
另一个较胖的人道:“去给这位爷备套干净衣衫来。”
淡淡的一句话,却自有威严。
驿卒应声而去。少顷,捧一套衣衫至。
“带这位爷去里面更衣。”
我抬头看他,他的眼里是一种世事洞明的了然。
与君初相识,却犹如故人,没来由地愿意信他。
换好衣服,炉上已摆上菜肴酒果。
短短时间内即能令人置办出如此精美酒席,足见此人来历不小。整整一天除了出门时喝的燕窝粥再未进食,当下,也不客气,坐下。
“兄台能饮否?”
“能。”
推杯把盏,酒过三巡。谈笑间已得知,稍胖的那个姓高,另一个姓李。我告诉他们我姓吕。
“吕兄雅兴,雨中闲庭信步,却不知欲去何处?”
“不知归路,不知何处是归路。”我的心黯然,是的,朱允炆,我爱你,即便你断了我所有的退路,我依然爱你。离开你,也是对你的成全,也是对你我爱情的尊重。一念及朱允炆,疼痛又在心头蔓延。
“吕兄既无目的,何不随我们北平一行?”
北平?北京师大中文系曾是我最大梦想,却不知明朝时的北京是什么样子?
“那就去罢,左右是无事。”
弃马乘船,舟车劳顿,两人对我照顾得却甚是周到。我已经和他们称兄道弟。直到第三天,我才发现高大哥走路有点一瘸一拐。
十来天后,我们到了北平。十来天里,高大哥已经让我愿意亲近信任他
弃舟乘马。半个时辰后,停在好一座豪华宅邸前。
仆役接进门去。高大哥吩咐两个侍女带我去沐浴更衣。侍女手里捧着的淡紫色女式衣衫说明他早已洞察一切。
我转向他:“你早已知道我是谁?”
他波澜不惊地答:“是。”
“我想,我也知道你是谁了?”
他点点头,“去吧,先去沐浴,休息后,我们再谈罢。你太需要休息。”
我竟然顺从地按他的话去做了,是的,我的身体机能已到了极限,头脑里一片荒芜,什么都不想再想,只想睡一觉,好好睡一觉。在这异乡的异乡,在朱棣的儿子朱高炽的府邸里,我竟然真的睡着了,且睡了三个时辰。
醒来,天色已暮。睁开眼半晌,我才想起身在何处。朱允炆,我终是离你千山万水了。
侍女待我梳理整洁,引我去大厅吃饭。
夜里,心被思念咬噬着,翻来覆去睡不着。试问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绳低转。允炆,允炆,没有我的夜,你可曾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