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为谁春草梦池塘
景玉成亲后，我的终身大事成了父母口中常提的话题。父亲和母亲对我的归属竟然看法不一致。
父亲更看好李景隆。
父亲说：“一入宫门深似海，若嫁与景隆，做一对寻常夫妻，胜似后宫宠冠三千，每日价提心吊胆，步步惊心。”
母亲则和姑母一样心思，期盼我成为朱允炆的皇妃。
而我，除了隔三差五跟朱允炆花前月下，其余的时光便是在房中看书写字。
这日，春香铺开纸笔，小玲磨好墨，我挥毫写下：“闲看庭前花开花落，漫观天外云卷云舒。”
刚写完，朱允炆走进来，拍手赞道：“七七的字越发俊逸了。”
“当真？”
“当真。”
“你这不过是Lovemelovemydog罢了。”
“什么，什么什么米卖多高？七七，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嘛？”
“哈哈”，我开怀大笑，“这是英国话，意思是说你不过是因为喜欢我所以才夸我的字好罢了。”
“唉，七七的调皮一如既往啊。”朱允炆笑着摇头。
“允炆，你只说这字好，你又可曾感觉这句子好，闲看庭前花开花落，漫观天外云卷云舒。允炆，这是我最喜欢的句子了，这样的意境真美。什么时候，我能和你这样携手坐看云起呢？”
“我想想啊，这个地方，繁花盛开，我和你坐在石阶上，看云卷云舒，是了，还应该有成群的飞鸟在空中飞翔。七七，将来我一定会带你去这样一个地方，而且，我会亲自把这个地方命名为‘鸟坪’。我要这里无论日出日落，无论花开花谢，一年四季，却都有青鸟为我们鸣唱。”
“鸟坪”？我的心狂跳，头一阵眩晕：“鸟坪？德江扶阳古城旁不就有个叫鸟坪的地方吗？难道？难道？”
“七七，你怎么了？”
“没什么，”我勉力一笑，“听你把这个地方讲得这么好，只是，我们什么时候去呢？”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朱允炆满脸小孩般天真的笑，为自己巧妙的回答沾沾自喜。而我，却只想到一个词——一语成谶。
这日父亲下朝回来，不住地吁声叹气，欲言又止。母亲也是愁眉深锁。
“父亲，发生什么事了吗？”
“七七，为父知你与允炆青梅竹马，两情相悦，你姑母也有心要你进宫，奈何……”
“奈何什么？”
“七七，其实，告诉你也无妨，只是，事已至此，你不要太难过。”母亲面容悲戚。
“父亲，母亲，到底何事？”
“今日早朝，皇上下旨，下月十六，为允炆完婚，迎娶马全之女马恩慧。”
“为什么？”
“女儿啊，你这还不明白吗，这女子一则姓马，可全皇上顾念旧妻之情。一则，唉，这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其父无权无势，乃一无足轻重之小官，而我，我是当今皇太孙的舅舅啊。天了，这样的事情怎么又发生了。”
天知道，我并不稀罕做什么皇太孙妃，我要的是朱允炆的爱情。
我的心乱得不行，并未在意父亲后面那句话的含义。强忍着泪，“允炆呢，允炆可应允？”
“今日在朝堂之上，允炆公然顶撞皇上，明知圣意不可违而违之，龙颜震怒，已下令将他关于御书房闭门思过。”
“七七啊，这是为父最为忧心的了，一向柔和仁厚的允炆公然违旨，明白的人知道是允炆心系于你，别有用心的便可趁机大做文章，我等皆有性命之忧啊。”
“我要去见允炆。”
“允炆现在哪能见？”
“要见，总是有法子的，是不是？”我执拗地问，泪已快掉下来。
“好，好，别哭，女儿，明天我带你进宫去找你姑母，看能不能设法让你们相见。”母亲痛惜地说。
“唉……”父亲叹息一声，想说什么，终究只是摇摇头，什么也没有说。
更深漏残，人不寐。
小玲熬了燕窝粥端上来：“小姐，你吃一点点罢，你看才这一会工夫，你就憔悴了不少。”
我接过碗来，啜了一口，却是食不知味，欲放下，却见小玲关切的目光，叹口气，我干脆一口气把这碗燕窝粥喝了下去。
小玲面露喜色：“小姐，才三更，好歹睡会子罢。”
“好。”我躺下，望着黑夜，手触摸到胸前的佩玉，想起朱允炆的深情，想起梅园，想起他为我捱的那一剑，泪水像止不住的泉，泉涌而出。
阶前雨，更是一声声，到天明。
好不容易，天才明。
小玲和春香赶紧服侍我梳洗，待母亲用过早膳，我们进宫去见姑母。
姑母也是愁眉不展。
“七七，姑母无能啊，允炆与你两心相许，在我心里汝等即为我之佳儿佳妇。如今父皇这一旨意，我已是六神无主了。”
“姑母，但求姑母做主，让我见见允炆。”
“御书房守备森严，如何去？”
“姑母去看允炆，皇上可允许。”
“我去，父皇倒不至于阻拦。”
“那么，我装扮成姑母的侍女，和姑母一同去。”
“七七，这太委屈你了。”
“姑母，七七但求见允炆一面。”
“好吧”，姑母命侍女带我进内室更衣换妆。
下一刻，姑母已带着我和一个手捧糕点的侍女走到御书房。
御书房外，一排侍卫挺身而立，进去的那一瞬间，瞥见为首的那个侍卫，突然有种奇异的感觉，此人似乎相识？这个念头一闪而过，此刻，我只一心急着见允炆。
允炆正在书案上写字，写的赫然是我那日写的“闲看庭前花开花落，漫观天外云卷云舒”。
“允炆，你看谁来了？”
朱允炆抬头看见我，掩不住的惊喜之色流露出来。
“我进里间歇歇，你们说说话。”
“多谢母亲。”
姑母款款走进里间。
允炆扑过来握住我的手：“几日不见，七七便清减了不少。”
“允炆，你也消瘦了。允炆，你既在书写这几个字，可见你不曾忘记要带我去鸟坪的承诺，允炆，我们走吧。”
“走？走哪里去？”
“随君天涯海角。”
朱允炆摇头道：“七七，哪有那么容易。诸位皇叔中，文采过人者有之，武功高强者有之，文武双全者更有之。皇祖父力排众议立我为皇储，我怎能让他老人家失望？又怎能让母亲失去依靠？”
“那么我呢？你宁可娶别的女子，让我伤心断肠，也要当那个皇帝吗？允炆，世人都晓神仙好，唯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今何在，荒冢一堆草没了。这世间，帝王将相，什么都是过眼烟云，唯有真情唯有爱情可亘古长留。”
“江山和七七二者之间要我选择，毫无疑问，我会选择七七，如果二者间再没有其他因素。可是，七七，我的身上，除了背负皇祖父的期望，更有先父之遗愿啊。”
我抽出手，冷冷道：“说到底，你还是要放弃我们的爱情。”
“七七，七七，如果我要放弃我们的爱情，昨日在朝堂上我不会公然抗旨。相信我，容我想一个两全之策可好？”
“两全之策？怎样的两全之策？”我凄然道，“你后宫三千佳丽中的一个吗？不，允炆，这样的爱情我宁可不要，我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七七，相信我好不好，我会好好跟皇祖父谈，皇祖父那么疼爱我，定然不会让我难过。”
我惨然一笑：“我以为蝴蝶飞不过沧海是因为它没有勇气，其实是沧海那头没有了等待。我以为你会因为我而改变历史，其实是痴人说梦。”
“七七，我们的爱如果经不起一点点挫折磨难，那么我们的爱便是太脆弱了。我不管什么蝴蝶也不管什么历史，我只知道，我的生命里有你才完美。你知道吗，我常常感谢上苍，感谢上苍让我遇见你。”
我悲伤地看着朱允炆，如同美人鱼悲伤地看着王子。他的勇气来自于他对未来的无知，而我的悲伤来自于对未来的了然。逆风而行，未必能殊途同归。
“好的，允炆，我回去，回去等你的消息，你一定要好好保重。”我挤出一丝微笑。我只希望这笑不要太绝望，不要太难看。
朱元璋走进御书房内室卧榻前。
朱允炆已然两天未进食。
“允炆，你成心让祖父担心吗？是要用绝食这种方式来要挟我吗？”
“祖父，孙儿不敢，只是，孙儿所爱之人是七七，还望皇祖父成全。”
“允炆哪，我问你，汉武帝临终前为何遗命处死钩弋夫人？”
朱允炆不答。
“你知道的，只因其担忧母强子弱外戚干政，对否？”
朱允炆急切道：“是，可是……”
“没有可是，我绝不允许我辛辛苦苦打下的江山因你一丝侥幸之念而拱手送人。古有褒姒祸国，唐有杨妃毁唐明皇一世英名。允炆哪，要做君王，先舍****。”
“皇祖父要孙儿舍弃七七，孙儿万难从命。”
“哼，好一个万难从命！你忘了除夕之夜了吗，不是你挡住，七七还有命在吗？”
“皇祖父，是你？！”
“是，是我。感念你百般维系于她，怕取她性命，反置你于死地。如今，你若不从，祖父也没有后顾之忧了。”
“皇祖父，不要，千万不要！”
“要不要取她性命，在你一念之间。且，你舅父一家上下也在你一念之间。我给你三天时间考虑，再回复我，看是否仍然万难从命。再则，你若仍要绝食也由你，你殉情，我便令她全家上下为你殉葬！”
朱元璋拂袖而去。
朱允炆颓然倒下。
朱允炆送来信笺一张，上面写着：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我泪如雨下，回信：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