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飞雪飘飘云不卷
忽忽,已是年下。
府里忙着准备过年,李景玉已接受齐泰的聘礼,定于三月三完婚。初始听到这个消息,我也蛮高兴,继而又无比悲伤起来。因为我知道他们的结局。这世间,最大的悲哀是,我知道故事的结局却无能为力。原来隔三岔五来看我的朱允炆也因朱元璋要他多习政务也来得少了。只李景隆仍旧隔几日便送些别致的小玩意过来。仿佛,全世界都在忙,唯我无事可做闲得无聊。
这日,一早起来,春香道:“小姐,昨夜好大的雪,你可要去后花园赏雪?”
我懒懒地道:“不去。”
忽忆起明末清初散文家张岱的《湖心亭看雪》。读大学时,每每品读这篇文章,总感叹古人的雅心与雅致。也正这样的情怀,所以才会在德江的那一年冬天,十一点的深夜还邀上友人去高家湾看雪。记得当时我坐在电脑前写文章,忽然被窗外飘飞的雪花吸引,便打电话给唐序康和杨巧娟,约他们一起去看雪。他们与我欣然同往,没一丝顾虑犹疑,那样的友情让那个雪夜在我的记忆里温暖如春。看完雪回到德江,我还趁兴写下一篇散文《今夜,踏雪寻花》,我甚至还记得其中一些段落:
夜色如墨,空中雪花飘飞如絮。
雪花飘啊飘,我的思绪飞啊飞,一瞬间,想起高家湾的那些花儿,想去看看它们在这个静寂的雪夜是什么模样。
握着方向盘,心中万分庆幸虽历经艰难,我终还是学会开车。不然,这样的黑夜这样的雪夜要去看一场花事,当如痴人说梦,这样华丽丽的一场夜奔哪有底气?
路面已铺上一层薄薄的雪,道路两旁因少车辆行走,雪已堆积得如同白色的海岸线。车灯柔柔地照射前方,雪花如精灵般舞、舞、舞,时时调皮地扑到我的前窗,欲亲吻我的眼眸,也有那么些雪花,用飞蛾扑火的勇气,撞到车窗上,似乎要拥抱我,要明证它对我的一往情深。这般曼妙的柔情让我淹没、沉沦、晕眩、迷幻,几至看不清前方的路。
夜已深,高家湾丰彩大地几个字还闪烁着明丽温暖的灯光,电闸门留着一段空隙,似乎为等待如我一般突然兴起的风雪夜访人。
驱车进入园内,风更野,雪更狂,发梢,围巾上迅速停驻无数飞琼碎玉。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净、静、尽,没有你手心的暖,这个寒夜是如此地寒。
两旁花坛里的杜鹃花小朵小朵的,粉粉的,凌寒独自开,在这份银装素裹下更显妖娆。粉色的杜鹃花之后有黄色的雏菊,冷眼傲风雪。
驱车往山顶去,山势陡峭起来,路面滑溜起来,雪花依然如泣如诉如烟如幕,心忐忑起来,丧失了再往上的勇气。索性停车山腰,下车步行。半山腰的风直往脖子里钻,听,风的哭声那么高亢激烈。风里,身体一片凌乱。择石梯而上,脚踩上去,雪发出疼痛的呻吟。心顿生愧疚,是我执意要闯进这片宁静,我的莽撞惊扰了它的现世安稳。
不管怎样,还是一心想看看山顶那片格桑花,今夜的怜爱应是前世三生石上的约定,因而,今夜我一定要来看你,要给你我的温暖与慰籍。
......
思绪一念及德江,不觉万分惆怅,却也起了去赏雪的念头,吩咐春香:“且去预备酒食,我带你和小玲去莫愁湖赏雪。”
春香兴致勃勃地去备好了酒食,小玲侍候我梳洗,然后,我们都换了男装,兴致勃勃出门去赏雪。
到莫愁湖边,果见湖心也有一亭,可是,四周寂寂,欲渡无舟楫,天地苍茫,我却似一沙鸥般渺小。
“小玲,春香,我要是会凌波微步就好了。”
“凌波微步?小姐,什么是凌波微步啊?”
“凌波微步啊,是一个叫段誉的人走路用的轻功。”
春香和小玲面面相觑:“小姐,你说的话我们怎么听不懂啊。”
“从前有个世家公子,名叫段誉,他天生讨厌武功,却因机缘巧合无意中学到武功中最上乘的轻功凌波微步,喏,若他在啊,他便可从这湖水上走到亭中去。”我解释道。
“从湖面上走过去?小姐,这太神了吧?”春香和小玲一脸的不信。
“真的,且鞋袜不曾被水沾湿半点。”
“我不会凌波微步,可我有法子去往湖心亭,公子可愿前往?”
我惊讶地回头,身后竟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一个冰天雪地里却一身单薄衣裳飘逸出尘的男子。
“你是谁?”
“我是谁并不重要,相逢何必曾相识。”
“没有船只,我们如何前往?”
“欲渡,此便是舟楫。”
我往他脚底一看,原来是两块连着一起的木块,姑且可称作木筏吧。
“好。”我不知为什么,虽然我妈也常常告诫我不要和陌生人说话,可是,我对他没来由地信任。
至湖心亭,四下张望,果如张岱描述: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德江高家湾的山中雪景迥然不同。
亭中一石几,春香整理好桌面,小玲摆放好酒食。
我和那个陌生人坐下,春香和小玲站在一旁。
“你们两个都坐下,今天,我们且抛开那些繁文缛节。”我吩咐道。
春香和小玲这才坐下。
“公子,白雪茫茫的天地间独吾二人相逢对饮,不可不说是一种缘分。只是,曹雪芹老先生说过,酒要热热的喝下去才好,不然,还要用五腑六脏去暖它。可今日天寒地冻,这薄酒一杯便不成敬意了。”
“这个容易。”
这个陌生人拿过我面前的酒杯,用掌心握住,须臾,归还我。而我的酒竟然有一丝丝热气。
我骇然,这个人莫非会武功?
虽是对饮,这人却自有一股拒人千里的肃然之气。话也不多。
我举杯道:“古人说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乃人生四大喜事,在公子看来呢?”天地良心,在问这句话的时候,我根本不曾料到,有一天,我也会和他“他乡遇故知”。
“境随心转,喜乐随心就好。”
“人生最大的悲哀呢?”
“人生最大的悲哀是求不得。”陌生人看着我,缓缓道。
我似乎觉得他的话中隐含了些什么,可是,我参不透。
我抿一口酒,缓缓道:“公子的话语里充满禅机,可惜我没有参禅的悟性。”
“公子说笑了,与公子萍水相逢却一见如故,故而多言了几句。”
“与公子交谈,良多趣味,当开怀畅饮。”
“正当如此,干杯!”
“干杯!”
挥手告别之时,我似乎听见他道:“多希望此地一别,再会无期。”
我一怔,随即想定是自己听错了。似乎有点喝多了,但仍觉得这个人像一个谜。
很久以后,这个谜,这个像谜一样的人我才终于破解。
回到府中,母亲告知朱允炆来过:“皇太孙送来这个,见你不在就走了,嘱咐你明日在家等他。”
我接过母亲手里的东西,打开,却是一件精雕细绣的红色披风。
“皇太孙对我们七七真是上心。”母亲笑道。
我的脸不由一红,道:“母亲,我有些累了。”
“快去歇息罢。”
次日,朱允炆果然来了。
“七七,我昨日送来的披风看到了么,可喜欢?”
“看到了,喜欢。”
“穿上披风,我带你出去。”
“去哪儿?”
“踏雪寻花。”
“啊?!”这次轮到我惊讶了。敢情踏雪寻花这样风雅的事早在明朝我就已体验过?这世界真真太奇妙,去年我还在德江高家湾踏雪寻花,今天却在明朝和明朝的皇太孙一起踏雪寻花。
“唉。”我不由叹了口气。
“七七,怎么了?”
“我呀,在感叹这片被雪覆盖的天地太美,美得就像一个不真实的梦。”
“管它真实与否,只要我始终在你的梦里就好。”朱允炆没心没肺地笑起来,露出一口晶莹雪白的牙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