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谁念西风独自凉
中秋。梅园。
月色如洗,庭院的石桌上放置着时令水果以及我亲手做的几样点心。
良久,朱允炆才匆匆赶来。
“让你久等了,在宫里陪母后用晚膳。”
“没事,待君月下,也是一雅事。”
“七七是在怪我让你月下独酌了吧。”
“哪有。”
我说的是实话,我知道朱允炆近日一直为战事而忧虑不安,若这时候还去争风吃醋,我对他的爱未免也太肤浅了。
“七七,有一件事,我不知该不该和你说。”朱允炆迟疑地。
“什么事?”
朱允炆叹气不语。
“到底何事?”我有些急了。
“关于你的姐姐。”
“我的姐姐?我有姐姐么?”
“是的,”停顿一下,朱允炆接着道,“关于你的姐姐,并无人在你面前提及,对否?”
我点头。是的,我从不知道我有一个姐姐。
“我也是今日方知。”
“父母为什么从来不提?”
“我原先也不知道,也是今日母后才告知于我。”
“为何?”
“说来话长。”
“快说,我要听。”
“你的姐姐名吕曦月,比你大十多岁,”朱允炆抿一口我自酿的梅花酒,徐徐道来,“曦月姐十四岁那年独自骑马去郊区猎射,遭遇山贼,山贼见色起意,她虽自幼习武,却也寡不敌众,正要受山贼凌辱之际,燕王出现,杀死山贼,救起曦月姐。”
“从此,姐姐便爱上了燕王?”
“应该说,两人一见钟情,从此爱因深种,沐风赏月,花前月下,山盟海誓,”朱允炆转向我,“七七,就如同我和你一般。”
“当时,燕王十七岁,皇祖父已经钦定徐达之女为其王妃,婚期已近。”
“燕王悔婚,要求娶我姐姐。你的皇祖父勃然大怒。”
“七七,你知道?”
“不知道,但我猜得到。”
“是的,皇祖父勃然大怒,哪能由着他们。除了为燕王完婚外,给了曦月姐两种选择,要么,由皇祖父指婚远嫁边疆,要么去云南出家修行。”
“姐姐选择了后者。”
“是的。并且,皇祖父严令两人有生之年不复相见,如有违背,拿你父母是问。”
我恍然大悟:原来,当初我执意要和朱允炆在一起,父亲叹息说我在重蹈覆辙,我一直不知所指,现在终于明白,父亲是说我在重蹈姐的覆辙。我也终于明白朱棣说名字中都有一个月字的含义了。
“今日,母后见我为燕王谋反一事忧虑,便提及此事。”
“我懂了,自是姑母爱子心切。”
“是,母后旧事重提,告知我当年这一隐情,是希望能助我一臂之力。”
“你准备怎么做?”
“母后希望我接回曦月姐,让她去劝说燕王,你意下如何?”
“战事不容人乐观,姐姐只怕未必肯劝,劝了,燕王只怕未必肯从。只是,你的皇祖父太残忍,拆散一对又一对,你去接姐姐回来也好,让他们有生之年有情人相聚,也不失为一桩善事。”
“好,你既不反对,明日我就派人快马加鞭,将她接回来。”
“让白朴去吧。”
“好。”
夜深了,月儿更圆了,月色更浓了。
“允炆,”我举起杯子和他碰杯,“但愿人长久。”
“但愿人长久。”
突然,一阵马蹄声打破夜的宁静。
顷刻,白朴来报:“皇上,齐大人求见。”
“让他进来。”
齐泰急入。
“皇上,刚刚接到军事急报,杨松、潘忠全军覆没,雄县、莫州已失守。”
朱允炆闻言,面如土色,仰天苦笑:“月色清明,依然会山雨欲来风满楼。白朴!”
“在!”白朴应声上前。
“你即刻前往云南,务必在最短的时间里将我要你带回的人带回来。”
“是。”
“齐泰,通知其他大臣,即刻商议对策。”
“七七,我回宫去了,你自己凡事当心。”
“我会的,”我点头,“你也要当心自己的身体。”
“好的,”朱允炆转向齐泰,“回宫。”
一阵马蹄声急驰而去。
中秋之战,朱棣旗开得胜。之后,他开始筹划下一步攻势。
一个叫张保的人求见。
朱棣传见。
“王爷,小人是耿炳文的部将张保。”
“两军交战,你私自来见我,已是死罪。”朱棣凛然道。
“王爷,若非王爷,张保早已尸骨不存。能有机会报答王爷恩情之万一,虽死,何足辞。”
“哦?”
“王爷贵人,自是记不得小人,但小人却从不敢一日忘怀王爷。当年,小人父母为官吏催交赋税,小人看不过他们逼人太甚,跟他们起争执。他们将小人捆绑起来,要送往官府治罪。是王爷和吕小姐将小人保了下来。”
“我记起来了。”朱棣缓缓道。
朱棣的思绪回到很多年前,那一年,他十七岁。
正是意气风发,情窦初开的年龄。
那一天,他闲来无事,骑了马去郊外踏青。
忽然,前面树林里传来厮打抗争的声音。走近一看,是一群山贼欲欺凌一女子,女子衣衫已凌乱,明知不敌,仍在抵死相抗。
那样的倔强、决绝。如同自己的性情。
他拔剑出鞘,不费多大力,就令那群山贼死的死,跑的跑。
女子从地上爬起,清丽的脸上却是刚毅的表情。
她理理衣衫,过来向他道谢。
这一见,天崩地裂。只是,她没想到,这一相见产生的爱恋,却要用她一生去偿还。
那是一段他一生中最快乐最幸福的日子。
他和她去看山看水看云看雨,少年的情怀让他以拥有她为最终的幸福。
他和她常常并辔出行,四目相对,无限情意尽在其中。
那真是一段踏花归来马蹄香的日子。
因为她,他觉得做一个安分守己、逍遥自在的王也是一件乐事。
但是,他那高高在上的父王,铁定了心要棒打鸳鸯,定要给他一个饱含政治色彩的婚姻。
从此,他和她再不曾相见。但,她的笑靥却永远定格在他的记忆里。
这个张保所说的恩,就是他和她一次出游时,因为心情好,顺便行的一次好。
“我记起来了,”朱棣沙哑着嗓子,惆怅而阴郁地看着张保,“难为你,事隔这么多年,还记得我。”
“唉,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朱棣怅然低语。
“王爷对小人一家有活命之恩,小人一直铭记于心。”
“嗯,我当年救你,不过是举手之劳,也并未望你报答。今儿,你既如此说,那,你说说看,要如何报答我啊?”
“王爷,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小人便是要将耿军状况汇报给王爷。”
“说来看看。”
“王爷,耿军目前处于分散状态,三十万部队并未到齐,现在只有十余万人分布在滹沱河南北两岸。”
“此果是重要军机。”
“是的,王爷,此乃天助王爷。如果能够分别击破,必获大胜。”
朱棣诸将听了,皆喜形于色。
他们纷纷进言:“王爷,此乃天假我时,趁对方兵力分散进行攻击能够获得胜利,我方应立刻进兵。”
“不!”朱棣断然曰。
朱棣转向张保:“你回营告诉耿炳文,就说我的大军已经逼近,让他做好应战准备。”
众人大惑不解。
朱棣解释道:“敌人太分散且分兵两处反而不易打败,我们自己还有可能腹背受敌,与其可能两头受敌,不如让耿炳文得到消息后合兵一处,与我方决战,”朱棣傲然笑道,“耿炳文的军队并不可怕,我需要的不过是一场面对面的决战。把他们集中在一起,我方可一举灭之!”
“王爷高瞻远瞩,非我等能及。”众人皆感佩。
“张保一定完成王爷所托。”
张保带着一颗对朱棣感恩戴德的心回到营中。
耿炳文果然如朱棣所愿,将自己的部队合兵一处,等待着朱棣的到来。
无论张保是不是间谍,这都是耿炳文唯一的选择。
耿炳文今年已经六十余岁,原本应该在家含饴弄孙颐养天年,可是,这样的闲适生活活生生被朱棣搅乱了,只能接受朱允炆的任命,带领儿子耿璇出征。当他得知自己精心布下的阵形被突破,杨松、潘忠二人如切菜一样被朱棣处理掉时,也不禁为这个年仅四十岁的天才将领的军事能力而惊叹。他是见过世面的人,也是大风大浪过来的人。徐达、常遇春、李文忠等人的身影陪伴了他很多年,他们那势如破竹的攻势、鬼神莫测的判断能力都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那个时候,自己只能在这些人的光芒下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随着这些人的离世,他也曾认为天下能打仗、会打仗的人不多了,而他自负地认为自己是这不多的人中的一个。
但现在,他才惊觉,朱棣才真正是这不多的人中的一个。而自己面对,的是一个很可怕的敌人,一个很会打仗、很难应付的敌人。
“长江后浪推前浪,我真是老了。”耿炳文唏嘘不已。
“父亲老骥伏枥,英勇决断,何老之有?”耿璇应答。
“我的专长并非进攻,而朱棣的军队不断向我军逼近,如今也没有其他办法,只能合兵,等待着朱棣的进攻。这对于一个带领三十万军队的将领而言实在是一种耻辱啊。”
“大丈夫能屈能伸,何况谁胜谁负还不能下定论。”耿璇极力安慰父亲,眼里全是对父亲的崇拜。
耿炳文抬起白发苍苍的头颅,仰天长啸:“来吧,朱棣,我等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