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仲远,济州人士,出生寒微,萤囊映雪的苦读,终于中第,一朝成为天子臣。后娶得金陵望族,现任大理寺卿阮素的嫡女阮竹筠,终入得缙绅上士之流。江仲远只得一妻一女,并无妾室庶子。
明日,是江府千金江南雪六岁的生日,江仲远欲趁此机会排两桌筵席,宴请朝中交情较好的一些同僚及其亲眷,叙叙感情。
季昭南,金陵人,先祖是拥立大梁开朝君主的元老,三代均为京官,与江仲远同年及第,其妻齐映柔和仲远之妻是总角之交,闺中密友,情谊深厚,因为这层关系,江家与季家故多来往走动,也因此,季家便理所当然地位列受邀宾客之首。
宴请前日。
江仲远午后下朝回来,和夫人一同看着府中仆妇布置,为明日宴会做准备。
“老爷!门外有人持帖请见!”
江仲远接过红帖,只见上面只署了个名:“徐朴。”
江仲远见之却改容,急急吩咐家丁:“快快!快请!”又吩咐管家:“沏最好的茶来!另外,告诉夫人,有贵客来,请她出来见客。”
仲远整整衣衫,忙亲迎至院中。
那人是个中年男人,穿着极寻常的布衫,脸上瘦削不堪,颧骨刺棱棱的突出来,头发灰白,面色黄中带黑,似久病之态,可站着的时候脊骨挺直,风骨凛然。
江仲远惊怔,似乎对来人感到非常陌生,片刻才反应过来,忙迎上去,开口道:“恩人!为何,为何竟憔悴至此!”
那男子摆摆手,微笑道:“受了点伤,病了一场。不碍事不碍事。”
江仲远在前面恭敬的引着男子进屋,分主宾坐定,早有管家亲沏了最好的茶来。
江仲远问道:“七年了!仲远还能见恩人一面,真是——”
男子轻轻打断了他的话:“闲情暂且不叙,徐朴此来,是想江大人兑现七年前的承诺,不知江大人可还记得?”
江仲远忙应道:“记得记得!仲远一日都不敢忘,凡恩人有用得到仲远之处,尽管吩咐,仲远自当赴汤蹈火!”
徐朴回到:“既然如此,我便直说了。江大人是否有个孩子将满六岁?”
江仲远十分意外:“的确如此,小女南雪,明日恰好六岁。恩人如何知晓?不知恩人为何突然问起小女?”
听到这回答,徐朴亦是意外,脱口问道:“女儿?!”
江仲远更加摸不着头脑,只顺着应道:“是,仲远只得此一女。”
徐朴复道:“烦请江大人将这孩子带来我见一见可否?”
江仲远回道:“小女此刻不在家,一会儿就回来。不知恩人找小女所为何事?”
徐朴没有回答江仲远的提问,只接着刚才的话道:“那我便直言了,徐朴此来,是想跟江大人要了这孩子去,收她为徒,传她我毕生所学。并且有一点要言明,我今日领了她去,这孩子便当过继给徐朴了,此后她的鞠养、生死都与你江家无关。这就是徐朴要江大人报恩的方式,不知道江大人肯不肯?”
江仲远闻言,惊的从椅子上跳起来,磕巴地说不出话来:“这,这,这————”
徐朴道:“不过江大人也请放心,我会将她视同己出,悉心教导,必然不会薄待她。但江大人却不能再见她,不与她通信,只当没有这个孩儿。”
江仲远终于回过神来,急急开口道:“仲远的命本来就是恩人给的,今日恩人哪怕再取了仲远的命,仲远也不敢有半分怨怼。只是,只是,这是仲远的债,是否不该由小女来偿啊!再退一步讲,恩人武艺卓绝,可那习武之事,并不是女子所长,且恩人从不曾见过小女,怎么会选中她呢?是不是哪里出了误会?”
徐朴答道:“为何选中她,我们山人自有算法,请恕徐某不能解释。现在徐某也只是九成确定,待见过这孩子才能知晓。但若这孩子就是徐某要找的人,徐某只问江大人肯不肯?”
停了片刻又道:“徐某也不用江大人归命投诚,只此一个请求。大人应允了,徐某有生之年必定不再相扰。我们之间的前缘,也就彻底两清。”
江仲远嗫嗫嚅嚅不肯回答,正为难间,阮竹筠走入厅堂。
与徐朴见了礼,说道:“夫君不止一次对妾身讲过,夫君那年上京赶考时,险为那黑店老板所害,是先生于夫君命悬一线时仗义相助,又护送夫君过了那艰险之地,还资助夫君赶考盘费,夫君常说,若没有先生,就没有今日。今日得见先生,是妾身的福分!”
徐朴点头致意过,之后仍转向江仲远:“这等大事,还是请江大人和江夫人商议一下吧。”
内堂。
“什么?!”
将孩子支开,江仲远给夫人讲明原委,阮竹筠毕竟是大家出身,在极度难以置信之后,还能冷静下来。她极严肃的看向丈夫,问道:“夫君心里是不是已经有决定了?”
面对夫人灼烈的目光,江仲远觉得自己的心思已经无法隐藏:“夫人,七年前若不是恩人,我已经死于非命,若我一人的命也还罢了,可我赶考之时,父母变卖了全部家产,以助我赶考,米粮皆尽,如果我那时死了,恐怕双亲也要无人照顾,活活饿死了!所以,恩人救的是仲远全家性命,更不论我能有今日,全是拜恩人所赐。我那时便发下重誓,他日我定当结草衔环报答这恩情。七年来,恩人隐姓埋名,从未找过我,今日上门提出这个请求,还说只此一事,此生再不相扰。想必这孩子对他有极为重要的意义。所以,我怎能拒绝?”
阮竹筠明白丈夫为人,也知晓大义,知道此事无理可辩,也不能争辩,但作为娘亲,怎么能轻易割舍自己的骨肉,听到丈夫的话,早已经悲怆不已,泣不成声:“我只有这一个孩子啊,他怎么忍心,怎么忍心!还说什么生死此后不能过问,这不是要我的命吗?啊——啊——”
她急切地抓住丈夫的衣襟,混乱地说道:“夫君,你再给他说一说,我娘家在金陵还有些能力,我可以帮他找一个更合适的人选,一定比南雪出众十倍!金陵之外我也可以想办法,肯定能找到更好的!”
江仲远何尝舍得,何尝不心痛,却只能将妻子揽在怀里,安慰她也似乎是安慰自己:“筠儿,我们会有别的孩子的。徐师父是个好人,一定会好好待她的,一定会的。”
从此刻起,他就戴上枷上了沉重的铁枷,直不起腰来,动弹不得。这心里的枷将一生都枷着他,直到他走向黄泉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