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时候,我们搬进了新房。我躺在厨房的炕上说:“新房子就是比旧房子舒服啊!”这句话被很多人传诵,小孩子的话,简单,直接,明白,傻气,可爱。新房子一共九间,南向三间上房和一间梁房,东向两间的书房,一间小屋,两间的厨房。挨着厨房的街门上也盖了顶,冬天防风,夏天乘凉。每间房子都有玻璃窗户,里墙上搪了光滑亮白的石灰,比别人家的土墙洋气。就因为如此,我们的房子在那个小地方有点名气,不少人来参观过。旧房后面的那棵小枣树,也被移过来,栽在粮房的门前。这颗小枣树,在我们搬家之前已经开始结枣了,别人偷枣的时候,把树头给折断了。此后这棵树就不再长高,而是腰身变得越来越肥,遮挡住了粮房的门上,上房的窗户上,母亲说,也好,夏天乘凉。可喜的是,它年年果实累累,枣子我们现在还吃。
我上了学,每天早上跟着三哥去学校。二哥小学毕业,就没再去上了。二哥上了一趟学,打没少挨,书可没有多念几页,最后中学都没考上。家里多了一个劳力,解决了暂时的困难;但这是二哥悲苦命运的开始,我后来觉醒到。说是他自己不愿意再上学了,我认为也是父母的疏忽,过错;十四五岁,还是个孩子,推一把也许就在另一条道上了,至少他能再开开眼见,心胸也许会豁达一些。但是,命运就定格在了那一念之间。
二哥的眼光,最远,也就能看见村头的那块庄稼地。多的时间,他盯在地上。可他勤苦。庄稼地里的活,只要能干得动,就干,没有二话。自留地的集粪,全靠我二哥。每天,天不亮他就起来,院门“吱呀”一声开了,二哥背着粪筐去拾粪。这是春天种庄稼的基础,在二哥来说,也是乐趣,比念书识字强多了去。
同年冬天,我的侄子金金要出生。那时,国家已经开始实行计划生育政策,农村的最多能生二胎,对已经生了我侄女的大哥大嫂来说,这生二胎是尤其关键的。农村的人,拼死拼活的都要生个儿子,要是没有儿子,自己觉得老无所靠,别人家的笑话也足够人受的。所以,侄子的出生,就是那年冬天我们家里的头等大事。农村里有讲究,说是新盖的房子里有邪气不能生小孩子,这给我们家难上加了难。我母亲胆小,此等大事更不敢马虎,她考虑再三,决定借一间别人家的旧房子让大嫂生产。
借到的是村南头黄奶奶的房子,老屋是有了年头的,但密实不透风,适合坐月子,有好几家的小孩子在那里出生,我母亲图它的吉利。黄奶奶愿意借给我们房子,是因为至少一个月之内,生活会有所改善,她那时六十多岁,和儿子分家一个人单过,生活很艰苦。我从大人的谈话中得知,黄奶奶是一个有传奇色彩的人,在那些困苦的年月里,吃人所不能吃的,做人所不能做的。据说有一年,奶**上生了疮,久不能自愈,又没有钱找医生治;人家说给她一个偏方:喝马勺背能治这种病。马勺背就是蝌蚪。不知道她是信以为真,还是病急乱投医,她是真喝了一马勺之多。人家的偏方其实是试她胆量的,没想到她真喝下去了。奇怪的是,就是这个骗人的偏方,偏偏治好了她的病。她也就把这个偏方当秘诀给无数的人传诵。在我这里,看见她,就好像看见一窝乱嚷嚷的黑蝌蚪在她的肚子里窜。黄奶奶人是不和我相关的人,但这件事,我一生不能忘怀,所以在这里顺带叙述。
一个大炕,整天被母亲烧得热烘烘的,一半铺的是沙子,大嫂就在这堆沙子上生的侄子,而且一直住到满月。沙炕上生孩子是老传统,在今天动不动就消毒的人看来是不可思议,甚至愚昧落后,但是这愚昧落后的方法也一样让生命延续不息,这是让我这种过来人始终感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