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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老房子挺过近百年,庇护了几代人,终于不堪重负。有一天听母亲说,厨房的屋梁上“喀嚓”响一声。我们都不能再进厨房。然后院子里又聚了很多的人,这些人把一根很粗的木头立在屋子当中,一头顶梁,一头顶地,算是支撑着了。东边的堂屋,已经不能用来祭奠祖宗,泥巴做的供桌上陈放着一些木头干草。屋顶和房檐下有几个窟窿,进去不是看见许多大小不同的探照灯光,就是听见风吹草动声响。堂屋的东墙更是摇摇欲坠,不知道什么时候,在外面有起了两个土台子,像老人的拐杖一样,支撑着它风雨飘摇的身子。早上起来,晴好的太阳,那个土台子的角落里,可以遮挡西北风,正是个晒太阳的好地方,但,母亲却用严厉的呵斥声不让我们靠近半步。
历史上,70年代末是个百废待兴的年代。政治气氛好像不再有传说的那么紧张,政府开始鼓励农民改善居住条件。我们队里是计划分批改造搬迁的。我们和叔叔家的房屋最破,所以赶上了头一批。
毕竟是一个特殊的时期之后,人仍然不能太突出个性。新房的规划是整齐划一的,所有人家都在东西一条街上,分南北两排。一家连着一家,每家有单独的院落。每家的院子里又分前后两院子,前面的住人,后面圈养牲畜家禽。院子要一样大,房子要一样高。这些建筑风格,在民勤县的各个村落里,至今仍然保持着,象历史书的一页。这种建筑的特点之一就是藏不住秘密,不管谁家,大小有件事情,只几个妇女们在一起凑一凑,就像石子儿激起的涟漪,一层层扩散开来。
新房奠基的时候,母亲蒸了一筛子白面馒头,晚上,我跟她着她偷偷地去祭土神。母亲胆小,这种烧香祭神的事情,不做怕得罪了神,做了又怕挨“革命”批评。她喘着粗气,战战谨谨把十来个馒头摆成一个塔一样的形状,上了三炷香。我全然不知母亲的心情,只盼长白胡子的老头快点来拿馒头。老头最终都没来,我看见一个黄黄的月牙儿在天空里歪着。
大人们忙起来了。母亲的声音不高,但仍然象个牢固的绳子一样栓着我,一会儿得去抱些柴火来,一会儿又要塞进灶火里,我不能再去找小伙伴玩耍。盖新房子的地方很远,我提一壶茶给他们送去,路上要停下来歇几次。茶是刚开过的,我一走一晃,茶撒在裤腿上,裤子湿了,肉被烫得生痛。路上要经过一个水沟,水沟里没有水,但是我要翻过去不太容易。不过,就像我在以后所经历过的那些坎坷,每次我还是翻过去了,尽管壶里的茶少了很多,也不再烫人,我终究能送到他们的手里。
盖房子真不容易。我们家因为父亲做的房屋设计变化,那几千块土块(盖房子用的土胚),摞起来,搬下来,从东边挪到西边,又从西边挪到东边,辗转几次,让全家人为此多受了不少的劳苦。三哥每次只能搬动一块,我专门捡一些小的或者半截的搬,二哥能搬动两块,但他经常试着三块地搬。二哥一开始就是把劳动的好手。除了大嫂,全家人使劲干,有住新房的希望,心里都有劲。最后,土块搬停当了,我们的衣服前襟都磨破了。我公道地说,大嫂不是偷懒,她挺着大肚子,正在孕育着我的侄子。盖房子是最苦累的事情,老天睁着眼睛专门照顾大嫂,这个时候给我家送来了传宗接代的宝贝,她躲过这场空前的劳苦。
新房终于一砖一瓦盖的盖起来了,都说苦得脱了一层皮。老屋拆了,老屋的那扇窗当然也拆了,我的童话世界就消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