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南的冷风一刻未停,吹的真仙庙的破门嘎吱作响
李君卿像一只受了伤的野狗伏倒在地上,他身子压着右手,左手上正握着细密的泥沙与艳红的血,自然,还有那柄青铜短剑。
消瘦的老人踏过了真仙庙的门槛,从李君卿身后走来,停在了他身边,然后探出手伸向了李君卿紧握的短剑。
泥沙血浆揉在一起发出了摩挲声,是李君卿握着剑的手又用了几分力抓牢了短剑。
于是老人的手停住了,转而慢慢移到了李君卿的背上。
无声的僵持在老人的手掌放在李君卿的背脊上只撑了一息,
手中的短剑坠地了,发出了“当。”的一声闷响,同时还有李君卿干哑的声线:
“不要杀我。”
没有出声的老人开始宣告他的胜利,他在李君卿身边俯身坐下,仿佛抚摸猫的脊梁,枯瘦的手捋过了李君卿的后背,然后拾起了地上的短剑,接着那柄短剑就代替了抚背的手,而白色的棉袍充当了拭去剑上泥与血的布。
李君卿的头发是散着的,恰好掩住了脸,而发丝的缝隙里是李君卿惊惧的眸子,他不敢转动头,只有余光里映着一双黑色布棉鞋。
自责与求生的情愫糅杂在一起拥裹了这条野狗,因为它只能看到这双鞋,也这能看着这双鞋,李君卿神色涣散,于这冷冬缓缓的呼出一口热气,他的脸颊前扬起一小撮泥尘的雾霭,所有的思量与对生命的渴求在这泥尘间让他有了一个微末的诉求——
李君卿想活着看这双鞋走出真仙庙的破门。
这微末的希冀像一块软枕垫住了他的臆想,直到那只枯瘦的手握着短剑轻松的刺穿了他的外裳,尖锐的锋芒贴近了他的脊梁。
“你说过不杀我……。”野狗发出了呜咽,李君卿喉咙里挤出了声音。
随着话音的落下,野狗的牙齿咬住了命线,短剑在刺破他皮肤的一刻,停住了。
“李君卿。”
严冬的破庙终于多了一道声音,
老人第一次说出了李君卿的名字。
孤独的野狗像是抓住了海上的浮木。
只是除了呜咽以外,它知道此时还需要呻吟。
沉重的喘息后,李君卿带着几近绝望的腔调问了一声
“为什么是我?”
从走出李家大宅的一刻,他就想问的话终于在这里问了出来,不过李君卿一时分不清了,分不清这句话是问身边的老者,还是问身前的半截石像,还是问自己。
老人没有迟疑,平和的应道:“老夫正好遇见你而已。”
荒谬感托起里李君卿的脸,他笑了出来,他笑的低沉细微、疯癫且悲痛。
而这悲痛之余,在听着这荒谬的回答之余,几近溺死的野狗做了一些动作,李君卿悄悄动了一下压在身下的右手,然后他接着问道:
“我发妻和女儿还在吗?”
老人沉默了一会,饶有兴致的看着李君卿说道:
“老夫本来也以为,你我昨日相遇是巧合,可我改了想法,或许是昨日改了想法,又兴许是你现在的这一问改了想法。”
李君卿听着,没有说话,只是略作痛苦的偷偷挪动了一下腿。
“老夫让你去真仙庙,却不让你妻女去,
你当真不知道为什么吗?”老人说道,
“不,你自然是知道的,但你还是出了李府的门,
我没有杀她们,因为你比我更快,我只拿走了她们的驱壳,你却拿走了他们凡人的念想。
所以,老夫想,只要我在这庆良一天,我会找到你,给你一样的结局。
这本是我来庆良的第三件事,因这造化命里,而今却提前做好了。
不过现在,你有一点做的不如我意,我本该花一番功夫才能找到你,你既出了府门,就不应该在这庙里。”
老者顿了顿问道:
“是那无用的愧疚感让你来的这里吗?”
李君卿的咬的牙齿在咯咯作响,愤怒在他的眸子里点了一把火,这愤怒在下一秒将会占据他的全部,而这一秒的清醒
将会让他抽出右手,让他蹬起腿,带出埋在身下的利器,让他将利器插进身边之人的头颅。
“还是你自欺欺人?”老者又问道。
李君卿的右手攥紧了利器,他浑身每一处都似乎在轰鸣,也守着一丝清明,就在老者问出这话的同时,他也压低了声音说道:
“老先生是要在教我吗?”
瞬间,亦是刹那,伴随着“咔”的一声。
没有血花四溅,也没有野狗的得偿所愿,
李君卿的右臂没有知觉了。
同时,他为自己编制的泡沫被戳破之后,一直酝酿到现在的杀机也破灭了,冰凉的泥沙依然簇拥着他,猩红的血从李君卿的牙缝里溢了出来,他的眼睛里依然只能是那双黑色的棉鞋。
老者收回了摁在李君卿臂膀的手转而握回了短剑。
他的眸子亮了起来,像是看了一场表演,毫不吝啬对着李君卿说了一声:
“精彩。”
老者接着又说道:
“老夫可以再听你讲一句话,便要去做最后一件事,你要是讲的好,我就答应你,让你活着。”讽刺之言,诛心之说莫不如是。
李君卿没有听清老者在说什么,他回归了最初的臆想,没有嘶喊,没有愤怒,他一字一句的缓缓说道:
“老匹夫……我恨不得食你血肉,把你挫骨扬灰……”
琅胜己再摆不出俯瞰庆良的侠客姿态,而是蹦了起来吃惊的看着姜长安大声嚷道:
“他娘的姜长安,一年不见,你怎变这幅尿性?”
“我又怎么了?”姜长安无辜的回道。
听得回话,琅胜己忽的又想起吃包子的姜长安,也是这般无辜的回问,他怒道:“老子跟你说界北有妖!!我明个就要去那边了,没准就要死那了,你他娘回我什么?”
“我刚才说……”姜长安的眉头蹙起,他回忆起琅胜己说完妖那个字之后自己究竟说了什么,只一会姜长安就想了起来,他眼神登时亮堂起来,模仿起让琅胜己暴跳如雷的回话,他压低了声音,用很认真的语气说道:
“有神仙吗?”
琅胜己怔住了,就像不能理解为什么姜长安能带着一壶兑水的罗浮春跑了半个庆良城,他此刻也没有想到姜长安会绘神绘色的再将这句话复述一遍,他望向姜长安清澈的眸子,突然意识到,偌大一个庆良城,应该再找不出像姜长安二般的愣头青了。
他正这样想着,却听得姜长安又说道:
“去了那里可没好酒喝了,从庆春楼多带些酒走才是。”
于是听完这句话的琅胜己又有了新念头,
他想到大概这庆良像姜长安这般不会说话但又很会说话的人铁定也是独一份。
“所以你说的天壁究竟是个什么?”姜长安打诨问道
琅胜己盘着腿重新坐了下来,他似乎对这个话题,也不生刚才的气了,和声应道:
“天壁像一面巨大的镜子,横穿一境,隔绝两界,很久之前就存在了。”琅胜己指了指北方的高空接着说道,“你等庆良傍晚出了晚霞,往北边看了去,大概就知道那是个什么玩意了。”
“那北边的妖是跟它有关系吗?”姜长安问道。
琅胜己的眉头皱了皱,好不容易他也能跟姜长安讲起事来,却偏偏都是这种自己都不想知道的破事:
“自是有关系,听老头子讲,京都书库里有记载,妖生其北,以人为食,这听起来就渗人,所以它不光隔绝两界,也护佑我庆良护佑我界南子民,只是毕竟祖上就在的东西,年岁到了,坏了点也是正常,可谁曾想。”
琅胜己的眉头皱的更深了,他接着说到:
“他一出事,便是百丈的坍塌。”
“要是祖上就有的问题,到了今个肯定有解决的方法。”姜长安安慰道。
琅胜己吸了一口气,自嘲般说道:
“莫说风凉话,自半年前开始,北边的事,再没有传来过一个好消息。”
姜长安突然沉默了,他语气少有的严肃了起来说道:
“难道非去北边不可?”
琅胜己也严肃起来,他盘着腿躺下,看了一眼天色,寻思道差不多该回了将府,同时认真的回道姜长安:
“我去北边自然是有道理的。一来,我是将府的王爷,本就该去得”
说完这句话琅胜己清了清嗓子,有模有样的轻咳了两声继续说道:
“二来,我喜欢庆良城。”
李君卿睁开了眼,他没有记起来自己是如何合上眼的,也没有看到那双黑鞋踏出真仙庙的门槛。
不过在这即将入夜的庆良,在这破落的真仙庙,
他知道了一件事——自己还活着
李君卿踉跄着站了起来,他环视了破落的庙堂,看到了眼前的半截神像突然笑了出来,
他的右臂悬在空中,但是左手却拾起嘞身下的一柄青铜漆身短剑。
棋盘散场,老者少赢半子
因为真仙庙里的有灵之器——不是一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