粘稠的血液随着那一声重叩从李君卿脑门溢了下来,他抬起头,神色颠狂。
“叮……”的一声,瑰金的戒指重新落在了桌上转了一个小圈。
周道长的手猛的扒住坐凳,细密的汗珠爬满了前额,腿不自知的打起了软抖了起来。
老人看了一眼周道长说道:
“老夫还未说完。”
周道长是瘫坐在凳子上的,他想要摆正身体,但是手抓着凳子却越抓越紧,腿也越来越沉,终于,他的脚尖不自觉的用力把地上的积雪挤成了一个小土堆,让他重新坐正了身子。
“贵……贵客请讲”周道长脸色煞白颤着声回道。
“老夫昨日入城,无处落脚……”老者刚开口余光略过周道长身后的招牌愣了一下,然后继续说道,:“命里无常,我遇见了李君卿,他当真是个好人,见天色已晚,我又年事已高举目无亲,便提出要我去他府上作客,老夫……欣然应允。
他一家好客,丝毫不介意我这个外人,晚上更是设宴款待。”
周道长听得此处,想到老者之前讲的话,惊恐的看向了他。
“宴桌前,家主问我,所来何事,我如实相告,
此番前来,其一,我要去真仙庙取一旧物
家主似是不解,回道庆良确有一真仙庙,不过里头神像只剩下半边,如今已是破落不堪无人祭拜,所以那里除了半壁神像,便只有一拨黄土,不知我要去寻什么旧物?
我听到此处略有愠怒。”
老人顿了顿,他看向周道长问道:
“道长乃是道家门徒,应知晓世上有天养之物,有灵之器?”
周道长听得问话似乎想到什么,忽觉五雷轰顶,愈发惊恐的看着眼前的老人说不出话来。
“是了,我告诉他们真仙庙只要那神像还在,就应该有一把有灵之器,只需以血做引便可寻得。
可笑那家主却露出一副怪色,他问我第二件事是什么,
我也大方告诉他们。”
血液与泥浆卷满了李君卿的双手,一柄青铜小剑被他捧在了手上,李君卿看向了那半截神像,却忽然哭了出来。
“这第二件事,则是去皇城杀一个人,这人应当是天运加持,万金之躯。”
听到这里,周道长的手流血了,他抓着凳子的手又用力几分崩断了指甲。
“结果桌上的人竟然一收方才的好客,还叫进了侍卫说要将我这等蛮夷就地格杀,哈哈哈哈哈哈哈”
老人说到这里忽然大笑起来说道,
“这世道太安逸了,安逸了不知道多少年,安逸到可以对我这个复仇之人大声呵斥,安逸到因为三言两语就要送我这个孤寡老人进了坟堂!”
台宫顶,琅胜己打断了姜长安的故事,他说道:
“我小年就已接到军令,不是老头子压着,怕是年关未过就该去北边了。”
姜长安的眉头紧了一道皱,他有些不安的问道:“为何这么急?”
琅胜己说:“界北之事,早已不是内乱。”
姜长安便问:“不是那帮蛮夷的破事了?”
琅胜己回:“界北之事……也已不是人祸。”
姜长安又问。“不是人祸,那是什么?”
琅胜己看着姜长安,只说了一个字。
“妖!”
“于是我杀了李府上下二十余人,直到李君卿出声,我方才停下,问他说什么,他似乎很怕我,对我说,不要再杀了。
我便问他,为何不要再杀了。
他回答不出来。
直到我找出躲在厢房院落的下人和剩下的侍卫,将他们放血掏心,斩首断肢,直到只剩他父母妻女的时候,他又说话了,他说……他怕,
这个回答我很满意,于是我停手了。”
周道长闻言再也坐不住了,他站了起来,望向远处,布鞋踩上了地上的积雪,印出一个逃出生天的脚印,周道长双腿还是止不住的发抖,他向着远处一步一步走去。
忽然,一只手摁在了他的后背,接着一阵力道穿过方才走了几步的周道长。
之后便听得一道沙哑的浊音。
“道长,你丢了东西了。”老人在周道长背后说道。
周道长停住了,他抬头看了看晴朗的天空,又看了看脚下的积雪,接着看了看远处的人流,他缓缓的转过了身子,看了看踩出的脚印,慢慢看向了老人。
“咚……咚……咚”一颗心脏被老人抓在了手上,血液从他指缝间钻出。
“心…我……心”周道长茫然的说了一声。
老者轻轻捏了一下手上的心脏。
痛意袭来,天旋地转,周道长的耳朵穿来轰鸣声,眼里倒影出无色的庆良,他痛苦的捂住了心口,嘴里不断呢喃着:
“我的……我的心…心…”
“老夫还未说完。”老人握着心脏说道。
周道长坐回了凳子,他撇过头看了一眼刚才跑出去的路,崩断的指甲与指缝里的血沿着脚印洒了一条弯曲的红线,周道长的思绪飘了起来,他念到这红线的一头连着自己的心脏,一天连着逃出升天的路,却捆着自己。
“我说了这么多,道长可有算出什么因果没有。”老人问道。
周道长一时间意识模糊了,他看不清东西,却看得桌上那缕瑰金在恍恍惚惚间摇曳,他想到了之前说的解铃之说不过自欺欺人,他想到了家中的婆娘估计要数落他今个又没挣到钱,但也肯定会问他前几日的伤口有没有好些……
最后他手掌捂着胸口想到
自己可能要死了。
气若游丝之际,周道长缓缓回道:
“尊驾……为复仇而来,那当初愤恨之事若是因为有人无辜烂杀,那你在李府所行之事与自己恨的事情…与你现在所做之事…又有……什么不同呢?
贫道若……若说的有理,还请放我一条生路……”
老人眯起了眼回道
“道长说的有理,不过这话,不应该是老夫想,也许有一天,也会有人愤恨老夫的所作所为,那个恨不得食我血肉的人才应该这么想,而现在……显然乱了顺次。”
周道长看着老者,眼里没了神采,他似是力竭,吐了一声:
“哈……”
“所以李君卿只是怕,老夫……不满意
于是我当着他的面将他老子的头下了,正正方方放在宴桌的盘子里,然后像对你这样,把夫人的心也给拿了出来,接着稍一用力,就只剩血水肉泥了,这时李君卿怪叫起来,他喊得声音嘶哑却只有一个字,老夫记得是。”
老人说道这里停了下来,他模仿了一下当时的李君卿,张开口,说出一个
“啊”字。
“太难听……也……很好听。
最后只剩李君卿与他妻女。
当我要杀他妻女的时候
李君卿站了出来,他说应当先杀他。
哈哈哈哈,凡人的相貌,终究不是从脸上看出来,我杀下人之时,他只是出声制止,以为侍卫可以让我伏诛,我杀侍卫之时,他才惊惧害怕,我杀他父母之时,他容貌扭曲让我看不真切,我准备杀他妻女之时,我……我却见猎心喜…因为我第一次看了凡人心中的容貌…”
周道长安静着听着,他看着自己跳动的心脏轻声说道:“非我族类。”
老人话未尽,却为这突如起来的一声愣神了,他点点头回道:
“我一年前自北边来。”
周道长轻轻点了点头,他疼痛的发抖,汗珠从额头坠入惨白的唇齿,他看了一眼不远处流窜的人流,接着低头看着桌上的戒指,他奋力的伸出了手,右手颤抖着将戒指抓到了手中,于是,他的无名指终于戴上了这瑰金的戒指。
此时周道长正视着老人开口道:
“尊驾可看到我的心貌了?”
周道长右手戴着戒指,左手摩挲着瑰金,他沐浴着庆良初雪后的晴空,又一次对着太阳举起了右手,满脸疲惫的看了一眼戒指缓缓说道:
“贫道……已年近花甲,听得尊驾讲到天养之物,想到年少贪玩偶入京都书库,看过一残缺古籍,古籍上写道……
妖生其北,以人为食,余恐祸及人间,遂……以北三千城,七万万苍生为祭,奉祀天命,于……年惊蛰……起一天壁于界北。”
周道长顿了一下,他看着眼前的老人,复杂的神色涌上了他苍白疲惫的脸颊,
周道长继续说道古籍后面的话,但更像是自己念的话。
“我咒妖过去永为枯骨,
我咒妖现今为我族奴役,
我咒妖未来永世不得翻身。”
于是自将府落幕的庆良画卷应是重新打开,又一笔从城南李府携一抹嫣红而起,它落进真仙庙宇,它拖着惊艳的血红画向庆良皇城。
李君卿看着破落的石像哭了,他看着阳光透过屋顶的破定照在了石像上,仿佛在此刻得到了庇护与救赎,他跪着、蜷缩着身子诉说着遭遇。
“父亲的血溅了我一身,他拗断母亲的手,取下戒指自己戴了去……”
“他要我脱了一身鲜血的衣裳,我便……我便换了一身白衣,可……可我找不到鞋了哈哈哈……”
“那人逼迫我来寻得此物,我只要寻得这……这……这神仙!法器!他便答应放过我的妻女!”李君卿神色疯癫说着。
忽然,庙宇里听得几声轻咳,一位老者站在了李君卿背后。
“谬矣,谬矣。老夫说的是,你去这真仙庙宇帮老夫取一物,我便只杀你妻女,饶你一命。”
周道长端坐在坐在椅子上,他左手拿着算命的招牌杆,右手放在了腿上,无神的眸子瞅着前方。
忽然,周道长的嘴角溢出了血,霎时连接成了一段猩红的绳,它不断的滴在周道长的衣袍上发出雨滴打在莲蓬上的声音,很急促,在这闹市却也很轻微。
它滴在了周道长的右手上,滴在了那枚瑰金戒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