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连下两天封了去山青观的路,直到今早才方晴,所以本就鲜有香客的道观,这两天索性半个朝圣的人影都没。
既是庆良里仅有的道观,本不该如此冷清,说来也是有缘由,一来是庆良人自幼读的书中对神鬼之事有所偏见,所以越来越少的人笃信怪力乱神之说,二来观前的台阶足足有一千两百节,若不是真有事要来观里走一遭,谁会愿意受着罪走上来。
但现在,石阶上却添了一道身影,此时正踩着步子不慌不忙的向上走来,正是姜长安,与狼胜己在台宫道别后,已然趁着日暮回到了山青观,想是马上就要见着观里那位先生。
姜长安抹了抹腰间的葫芦有些犯愁,他寻思到虽说先生不会为个酒的事责备他,可应当先回来说一声才是,哪成想和琅胜己喝完了一葫芦的罗浮春,更是这时候才回来。
只是还未想好说辞,不自觉间人已经悉数踏过石阶,回到了客房前。
忽然,屋内传来一道沙哑的声音
“我该走了。”
姜长安还未听得真切,客房的木门便“吱呀”一声开了,姜长安愣住了,因为开门的人竟出奇的不是先生,而是一位面生的老人,老人看着很消瘦,脸上皱纹扎起了细浪,不过踏出门槛的步子却是很稳健,眸色暗浑,正打量着姜长安。
姜长安也望向了老人,他想到这山青观的客房,自己与先生住了一年有余,除了偶尔香客问路,却从未见人来拜访,这人会是谁。
“小友回来了?”老人垂眉,和气的问了一声。
姜长安的秀眉弯了一道牙,他不认得眼前的老人,这老人却好似见过他,语气听起来像是互相很熟络,他正要说话,又听见了屋内唤道:
“长安回来了?”。
这声音听着软的细,偏生又清楚,不像是街上那些酸儒老生的病恹恹,却透着一股懒意,姜长安听得出来是先生的声音。
老人此刻冲着姜长安点了点头,没有继续说话,而是紧接着拾步出了门,往山青观观外走去了。
姜长安不记得今个是几次自己皱起了眉,明明自己已经回了清净地,望着渐远的老人偏又想起了下午与胜己在街上遇见李君卿,也是这般说不出来的奇怪。
姜长安没有多想,他抹了抹腰间的葫芦,进了客房。
客房不大,先生的床架在南边窗边,不过此时并未像往日一样坐在床边的调台看书,而是在隔间忙活,只能瞅着一个背影,屋内中央是四方的木桌,上面摆了还未凉的茶水,冷冬里溢出一丝茶香与热气。
姜长安径直走到了木桌前坐了下来。
隔间的先生出了声问道:
“怎个现在才回来?”
姜长安今天过的未免太过不一般,细碎的事情都揉在了一起在这一天里被他遇见,路上光惦记着琅胜己的唠叨话,现在被先生问起,也一时间不知道从何开口。
姜长安不做声的解开了束腰上的红线绳,空葫芦被放在了桌上,发出登的一声轻响,他思绪恍惚间,在听到这登的一声的同时,没由来的又想到那串系在严小简脚踝上的铃铛脆响,竟轻声笑了起来。
终于,姜长安笑意未褪却带着几分苦恼的语气说道:
“先生,你庆春楼的钥匙怕是以后不会管用了。”
隆冬未过,茶水易凉。
姜长安又成了讲故事的说书人,只是听书的人变成了借酒贼的先生,这一日所有发生的事便从姜长安的嘴里有板有眼开始倒了出来。
暖琼玉,厚棉衣,俊脸英眉,琅胜己走在回将府的路上,他的脚步停了,停在临近将府的某个巷子口。
他不远处是个略显单薄的身形,散发,赤足,衣沾血,右手垂空,左手握剑,似乎已经等了有些时候,定睛看去正是从破庙里逃出生天的李君卿。
琅胜己有些莫名其妙,自己正要回去准备些明日的大事,但李君卿似乎正在等他,他多望了李君卿一眼,略微迟疑后,重新迈开了步子往前走去。
同时,在琅胜己印入李君卿眼帘的一刻,在琅胜己重新迈出第一步还未落地的时候,李君卿带着疲惫沙哑的声调说话了:
“有人要去冲和殿。”
琅胜己今个有许多问题,现在因为这句话又多了一个问题,这问题让他下意识的怔住了。
冲和殿,皇帝老子呆的地方!去那干嘛?
若是李君卿的打扮是像他中午见着那般,他打趣寻思摔坏了脑袋还解释的通,只是现在,显然不只是摔坏脑袋那么简单了。
琅胜己的脚步没再停了,他仔细瞅着李君卿,内中打了一堂鼓,虽是日暮,虽是暗巷,虽然眼前的人是中午见着的失心疯,但确确实实,琅胜己没有看错,李君卿一身白衣,此刻落了满袍血渍,琅胜己匆匆迈出了第二步,他做好了打算,无论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擒下带回府里再谈!
巷道偏窄,天色将暗,庆良灯火初明,日落前的余辉裹在李君卿的身上,他嘴唇轻颤,又开口说道:
“李府上下……只有我一个人了。”
荒谬!无法言喻的荒谬感随着声音的落下砸在了琅胜己的耳膜上,这混账话说的含糊不清,且夹着着一丝不安又对着琅胜己的心口锤了一鼓。
琅胜己眸子里略过一道寒芒,他的步子更快了,转眼又走了两步,他望着李君卿手上的短剑,愈发不安的情愫驱使他握紧了拳头。
李君卿的指头死死的扣着短剑,漏不出一粒细沙。
自打上午见到琅胜己,他就知道,现在他们的见面,如果是偶然——那就是必然,单凭自己是做不来许多事的。
他得用最短的时间,找到最容易找到的重要人物,让他相信庆良上面将会发生什么。
李君卿很害怕,他全身除了握住短剑的手,都在止不住的发抖,他没有忘记自己是谁,自己昨日是还会去书院读书的凡人,自己现在依然羸弱的书生。
李君卿看着步伐渐快的琅胜己,他的喉咙发干,吐出的声音仿佛被铁砂揉过,
自然,他也没有忘记,自己将来要做什么:
“冲和殿……很快有人会死。”
琅胜己的下一步踏在安静的巷道里,这一步他顿了一息。
在李君卿话音落下的瞬间,不安的情绪与琅胜己自己的直觉被点炸了。
这一息思绪万千,不过谁又能保证这眼前这疯子说的是胡话!
不过就算是在那一壶罗浮春之后,琅胜己也在瞬间保持了冷静。
狭义息
琅胜己俯身、垫脚、曲腿,沉气、蓄势。
琅胜己的目光望向李君卿的脸,他的衣服,他的剑。
随即,“咔”一声!琅胜己脚下青砖开裂,整个人仿佛离弦之箭,转眼就和李君卿擦肩而去,只是这一次——不比清晨。
疾行中,琅胜己从怀里摸出一枚金色的玲珑方盒,它被琅胜己夹在了手指间,他双指一交错,就将小盒震上半空,小盒在下坠的瞬间突然拖出一道红色烟花飞往更高处。
就在烟花在城南绽开的下一刻,忽的连着从城南各处窜出十几道一模一样的红烟。
这些放出烟火的人不是其他,都是在将府的好手。
而这烟花代表的意义,怕是十万火急,命垂一线的意思。
庆良日暮十分,若此时再从台宫往下俯瞰,想必一定是灯火万家。
此刻城南的陈老爷又偷偷摸摸的进了窑子,正压着一位小妇人说着情话。
李二爷又倒在了某个酒楼喝醉了酒说着胡话。
戚家当铺的两夫妻因为今个估错了价吵闹起来。
琅胜己一息未停,他眯起眼看着半空的十多道响应的红烟,深吸了一口气。
这口气纳在谭中,陡然经由灵虚、紫宫、中府、天突,从喉咙里吼了出来,声若洪钟大吕,声音透过了城南熙攘的街道。
只有三个字。
琅胜己仰天吼道:
“冲!和!!殿!!!!!”
突然,戚家的两夫妻安静了。
李二爷醉的不省人事,惊恐的站了起来。
陈老爷的情话说一半,愣是抱着小妇人从床上一骨碌滚到了地上。
日暮将逝,庆良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