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宅院大门被推开了,推门的是一双枯痩的手,伸手的是一位年迈伛偻的老人,他望了一眼雪停的晴空,没有关门,而是向远处走去。
“你不说说北边的事吗?”姜长安问道。
台宫楼顶上,姜长安的棉袍融进了楼板的雪里,他躺着身子撇过头,另一旁坐着的是琅胜己。
琅胜己右腿弓着,手肘搭在了腿上面,他从顶坡上眺望着台宫楼下的整个庆良,一时间腻进了四野无人的高楼,腻进了繁花闹市的生活。
于是过了好久琅胜己才回了一声
“不想。”然后他顿了顿接着说道,
“想先听你讲一些近些年的趣事。”
将府豪门,与平民百姓同沐清晨微光,傍晚胧霞,却过不得百姓的日子,他过的日子应当是别人眼里的琼浆之乐,对于琅胜己来却是涩的发苦的寡汤。
直到在山青观初见姜长安,琅胜己才从姜长安的嘴里知道所谓的人间色泽,百姓乐趣,而今临别,他又偶然见着姜长安,而此时眸子里又倒映着庆良,没由来的又想听了。
姜长安躺在台宫的楼顶没有说话,他望向不再下雪的晴空,暖阳渐懒,他趁着这股懒意出奇的没有问别的什么,学着琅胜己享受在这高楼上并无由来的乐趣。
“山青观往南二里是王大娘家里的包子铺,雪花面揉的面皮,比今天城北吃的好吃。”姜长安突然说道。
找不到开头,也没有结尾,他顺着琅胜己的意思自顾自说了起来。
他讲起了冯赖常去观里作客,总会想办法带走点吃的,讲起陈先生去了青竹巷的楼子风流,被老婆撵着耳朵出来了。
姜长安坐了起来,他顺着琅胜己的背影也看向了庆良,便又想到一件趣事,于是略带笑意继续说道:
“平帖街路口的李二爷还记得不?”
“李二爷年关的时候喝醉了,晃悠到城中那座破庙里睡了,早上醒来竟然大事不妙!”
“他光着屁股睡在街上。”
此时某一身影进了城中破庙,他光着脚,穿着白色棉袍,发丝散乱,此时颤颤巍巍走了几步倾身跪倒在庙宇正中的神像前,“彭!”但听一声重响,这人却是对着神像磕了一个头。
“戚家当铺前几日被人偷了东西,老板娘哭的周围邻居几夜都没睡的安生,两夫妻甩了找小偷的事竟然半夜数落起对方打了一架,早上披头散发的要去衙门寻道理。”
“你知那衙门怎么着,让人持了官棍一棍子打在屁股上,两人疼的抱在一起,竟然和好如初了。”
姜长安枕着自己双手,笑意挂在嘴角上,继续和琅胜己说着,
“城门口满口胡话的周道长还记得吗?”
“他前几日帮一位官家子弟算了一卦,瞅人穿的鲜亮,便说人有血光之灾,结果怎么着,被人追着打了半条街!”。
算命一事若不计真本事,便是看人面相考验说辞的活,周道长前几日看对了面相,想多挣两个板,未曾想却说错了话,被人追着打了半条街,不过此时周道长眯起了眼,因为一位瘦弱的老者坐在了他面前。
周道长看向面前的老人——裹着一身怪异的黑袄,形体枯瘦如柴,风烛残年的景象,脸生络的很,至少周道长识不得,怕是最近城外来人,周道长又瞄了一下他的着装,一枚瑰金的戒指骛地跳了出来,这戒指戴在老人的手指上,晃的周道长的眼睛都起了花,是个金主!周道长暗道一声,于是开口问道:
“贵客?”
老者没有回答,却瞅了瞅周道长身后的一卷长布,长布上面用墨水写了两行字,只听得沙哑的声音从嗓子里缓缓爬出,老人念道上面的话,“命里无常……咳……咳咳”只是还未念完,老人突然右手捂住嘴咳了起来,震的架子骨都抖落了两下。
周道长见着眉头皱了皱,又说道道:
“贵客看的乃是贫道的招牌,不知……”不过还未说完却又听见面前之人的沙音。
“命里无常谬太虚,镜下乾坤无定数……”
老人打断了周道长,他愣神的看着布条,念完了上面的话。
周道长话风一转又道:
“贵客身体欠佳,可是来算天命?”
浑浊的眸子从那两行字上抽了回来,老人看向了周道长,依旧是沙哑的声音,仿佛腐朽的桌凳嘎吱作响,他回了一声:
“不是。”
周道长立即说道:“那便是心有牵挂,来算膝下子嗣未来变化?”
“咳咳咳……”老人脸上的皱纹挤在一起,接着又是沉重的干咳声。
“不是。”老人说道。
周道长一时哑然,他想起来前几日被人追着打的情景,口吐莲花之辈思虑起那事愣生生断了声音,只是眼前那戒指实在太晃眼,馋的周道长又泛起了杂念。
突然一张枯皱的手映入了周道长的眼帘,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老人的右手捂上了戒指,然后缓缓挪开,食指尖在戒指上走了一个小旋,那戒指的光好似更亮堂了,晃得周道长的眼睛都起了涟漪。
周道长心中转过百个心思,右手不自觉的捏住了自己颌下一小撮胡子,他正要说话,却听得老人率先问道:
“道长……平日如何算人命理?”
这问法奇怪,却正中周道长下怀,金主若对算命之事没了兴致,那今个便要真没了生意,这下不用寻思该用哪种说辞如何留住眼前人,没成想是个主动咬钩的老头,于是周道长正襟危坐又且胸有成竹,沉声说道:
“命数之事,只问天运,不拘形体,贵客直说无妨,”说道此处周道长自觉形象高大了起来,右手捏着的胡子也顺势捋了起来。
“哈……哈哈……”老人却突然笑了起来,这笑声像是从老人的胸腔发出,又偏偏带着那股沙哑磨人的浊音,听的周道长很是难受,只是下一刻,周道长的眼睛忽的睁大了几分,什么难听的声音都被他抛在了脑后,因为那瑰金的戒指从老人的手上摘了下来。
“那老夫说一事,道长帮我就此……算一算此事因果可好?”老人说完,那戒指便放在了桌上。
“但说无妨!但说无妨!”周道长的眼睛都直了,他伸出手探向戒指,心道莫说是一事,就是十件事,百件事,皇帝老儿的事!他为了这戒指都敢胡掐一通,这戒指……
突然又是刚才那张右手溜进了眼里,不动声色的盖住了桌上的戒指,周道长的手也停在了空中,只听得老人缓缓说道。
“我昨日去了城北的李家做客。”
“咳咳……”周道长见此轻咳了两声,他收回手说道:
“富家宅邸,也是书香世家,我见贵客虽身体欠佳,但有长寿之上,原来还是李府上的贵客!”
话音刚落,老人的手便挪开了一些说道:
“我见他家有一子,面相很是投缘”
周道长眸子一亮,回道:
“你说的定是李君卿,李家只有他一位少爷,生来身体羸弱习不得武,性格也是孤僻的很,不过命星璀璨,也未曾亏欠他。”
老人手又挪开一分,那难听的声音便又嘎吱作响,从他嘴里蹦了出来:
“凡人一生……大多相似,对命运之说总是深信不疑。”老人顿了顿又说道,“不知道长口中的际遇是如何,才能称得上命星璀璨?”
戒指的半边金芒像是要钻进周道长的钱眼里,他等不及的答道:
“李君卿虽不能习武,但都传得是那天上的文仙官附了身,连那书院里的老师论起学识才智都自叹不如。”
“哈……”老人笑了一声似乎很满意,那戒指才露出一点边,但老人却不再遮挡,将手缓缓挪开说道:
“命里无常,太虚之数,你说的不错,他与我投缘,很是好运。”
这戒指终于拿在了周道长的手里,他吃不准为何这挡着戒指的手说松就松了,不过此时那管这些,不过算命之事也当有始有终,于是得意之际却没有忘形,周道长问道:
“贵客是与这李家少爷结了善缘?”
周道长说完就摸起了这意外之财。
他把玩着戒指,无法言喻的喜悦涌上了眉梢。心中更是胡思乱想起来,又想起前几日的事,便有了解铃的说辞,万事有因果,挨了打自是有挨了打的好处。
这好处就在眼前,就在手中,周道长端起了戒指,举过了头顶。
突然,周道长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因为这庆良的阳光之下,照得戒指内壁有一抹暗红。
因为此时老人看向了他,唇齿开合,那沙哑的声音又钻了出来:
“所以这李府全家,我只有他一人未杀。”
“砰!”惊恐的周道长猛地站起来弄倒了凳子
“砰!”破庙的神像前,李君卿重重的磕了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