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清六年二月,湘东王师与晋南王师,南北两路同进,逼近建康。侯景调全部精锐,防御于建康西道大城姑熟。授命侯子鉴为统帅。侯景所部将帅兵马起自北朝,熟谙陆军骑兵作战,不长于水师。遂只视王僧辩与卢奕所帅五万水师为大敌,并不把陈霸先所率陆军放在眼里。侯子鉴于姑熟广布利栅,高筑城堡,闭门不出,意引王师水军决战于陆地。王僧辩与卢奕大军至后,几次舟船挑衅不成,便退守北岸。侯子鉴只当王师惧怕,大喜报台城,言敌兵惧怕陆战。待生懈怠,出舟可击溃。侯景只传命侯子鉴,王卢此举,似有计谋,不可出击,只可据守。
而王僧辩与卢奕此时退兵,只有一个缘由。那就是等待陈霸先徐子瞻部陆军赶至姑熟。因侯子鉴所部精锐正是骑军,侯景此次将三州骑军精锐俱集结于此,足有一万兵马。只待王师登陆,这骑军如洪水猛兽般倾泻而出,便可将王师冲散踩踏如齑粉。此等凶恶骑军,只有陈霸先徐子瞻所率陆军骑师可抗衡几分。若陈霸先扛住此骑军冲锋,使得王卢水师消灭侯景部船舰水军,再攻破城防,则姑熟防线破矣。陈霸先徐子瞻部十五日后,方从南豫州内陆杀过来,屯兵至姑熟西南兴洲修顿。而后不久,绕经南道,突袭姑熟后方,烧毁粮仓。侯子鉴忙派兵去攻,待赶到时,王师已退回西部。陈徐所部首战,初露锋芒后,王僧辩卢奕遣信使至。双方约定好进兵之策,终于三月初二黎明发起猛攻。
陈徐部倾全部兵力攻打姑熟南栅,攻势甚是猛烈。侯子鉴派骑军汹涌出闸,陈霸先早埋伏三千重弩手,一时箭雨如蝗阵呼啸而上。然而侯景部骑军穿过箭雨虽有折损,仍凶猛无比。陈徐部先锋尽数折损凋零,骑师亦全数投入,与侯部骑军围困厮杀。姑熟南城,杀声震天,血洗平原。
与此同时,卢奕前锋水军攻打北河堡,侯子鉴派舟船千艘出江线对抗。卢奕前锋军不敌向北岸后逃,侯子鉴命船舰渡江追击。一时,侯部船舰黑压压如过江之鲫,争先恐后渡江追杀卢奕所部。而王僧辩早已埋伏北岸东侧,见侯部贼船尽数过江。立时鼓阵,倾十丈大舰而出,截断侯贼船归路,再以战舰细舟攻打侯贼水军后方。前方卢奕部亦调转回攻。侯贼部水军方知中埋伏,而此时已被夹击,退无可退。长江中间,厮杀哭喊之声,直穿云霄。侯贼部被杀、落水者无数,几乎无船得脱。侯子鉴见北部水师被围歼,南部骑兵亦剩孤旅与陈霸先部苦战。眼见马上北岸水师就将登陆攻破姑熟,知败局已定,无力回天。遂带数亲兵,骑快马于陆路向建康逃去。
侯景在皇宫中收到战败夜报,泪流满面,怒骂侯子鉴。随后,一跃而起,亲身至建康周边,连夜布防。待王师至建康西时,侯景已在建康西侧,自西洲城北、石头陪城西,至到东府城南秦淮南岸,筑起了一道十数里坚固防线。十步一城垛,百步一高堡,连绵不绝,水沙难进。又命令王伟等高官亲信,俱坐镇前线,亲率兵御敌。又集中秦淮民商各船,俱满载石头凿沉于秦淮河口,阻止王师水军进秦淮河道。王师被阻塞于建康西部江线。
此前因晋南王在南豫州休宁,便亲率陈徐部陆军东进。姑熟之战,亦亲临前线,当时所定之计,实是以陆军拖住侯子鉴部最凶主力骑军。实是有陆军尽没风险,然晋南王仍于前线,距主战场五里处。青云王师知主君与己并肩立于姑熟,士气亦坚韧,抗住侯子鉴部凶悍骑军。大破姑熟后,王驾便同往建康。姑熟破后,湘东王亦有意亲往前线,江陵众臣苦劝方罢。遂派世子萧方储代己前往,叮嘱定要先入建康。
王师被侯景阻塞于西部江线时,晋南王与湘东世子萧方诸,及王卢陈徐等各路军帅商议。王卢等水师军帅欲趁秦淮涨潮之时,强渡河口使水军入秦淮。陈霸先却反对,道建康城北高南低,秦淮南岸地势为下,侯景站于防线高堡一览无余。应从西洲城或石头城北打开缺口。徐子瞻亦赞同其言道,前番勤王义军,二十万屯兵南岸,韦粲、柳仲礼、萧确数次进攻均失败,也是因为自下而上仰攻难成之故。王僧辩顾虑道,西洲城北有长堤,石头城西北面是泥石滩,俱是水师难停难攻之处。
晋南王萧黯亦曾亲身经历当日义军前线战事,遂也同意陈霸先与徐子瞻之意。而湘东王世子萧方诸对其堂兄萧黯心怀妒忌敌意,故常存较劲之心。萧黯所说,他均出言反对,以证己明,以立己威。故萧方储便一力主张强渡秦淮。萧黯无奈,王僧辩亦为难。最后决定,王僧辩率领水师强渡秦淮,攻打侯景东部防线。萧方储不顾王僧辩反对,亦带亲兵同往。萧黯亦命卢奕部同往助攻。
陈霸先与徐子瞻部在石头城西面落星山筑营扎栅,待水军度过秦淮,互应同时攻打防线东部与南部。然而,未想,此次王师水军强渡后,遇岸上侯景部猛烈抵抗。贼军于防线内堡垒楼垛之上,以弓弩火箭攻击王师水军,水军大败后退。世子萧方储也在乱军中中箭身亡,亦有两名水师将军死于此役。
此番大败过后,王僧辩痛悔不及,且保护世子萧方储不周,使其阵亡,此更是大罪。王僧辩只得使快船递书往江陵,请撤己职,请降己罪。然而,建康距江陵甚远,往返需十数日,战机却不能等。其帐下将军杜龛便道,军帅不如趁湘东王令未下,联合卢陈徐所部,尽快攻破侯贼,再先于晋南占据建康。便可将功补过,湘东王想罚也不能罚了。
这杜龛乃是从岳阳王萧察麾下叛逃,后归降湘东王之人。湘东王待他不如故旧部属,岳阳王又欲杀之后快。而王僧辩却见他果敢见识过人,将女许他为妻,故杜龛只忠心于王僧辩一人,王僧辩亦非常倚重他。于是听其言,重震心志,不断往返于晋南王与各路豪帅船帐,只欲速平建康。
很快,陈霸先等于石头城西北乱滩之上,广筑坚固栅栏堡垒,直将石头城大半包围。侯景亦担心王师渡河南下不成,必攻城北。遂也于石头城与西洲城东北布防重军。而此地仍命丢了姑熟的侯子鉴驻守。丢要塞的侯子鉴仍得重用,也因侯景此时能人不多,先是大将谢答仁往东扬吴中平叛,大将郭元建驻军北兖州,均调来不及。他身边可为帅者仅侯子鉴一人。遂命仪同三司卢晖守石头城,侯子鉴守西洲城,王伟守东城,自己居中指挥,兼守南城。
晋南王亦欲速战,催命各路进军。众等议定进策。虽此前遇挫,然而王师兵力仍数倍于侯贼部。王师可分兵攻城,引侯贼部,分其精锐。于是议定,将王师分兵九路,同时出兵攻打石头城与西洲城。
王僧辩所部两路,卢奕所部两路,攻打西洲城北,分化绞杀侯子鉴所率的一万弓弩陆军,八百骑兵。徐子瞻所部两路攻打石头城北,陈霸先所部三路攻打石头城西,共克率两万兵力的卢晖。很快,北部西洲与西部石头同时交战厮杀。侯景亲率五千重甲精锐,援助西洲,与王僧辩旗下杜龛部厮杀在一起。
而此时石头城,被陈霸先与徐子瞻南北包围攻打,侯景贼将卢晖亲于北门指挥。徐子瞻部前军,在众火弩利器之下,攀上北城门,撕开城防缺口。卢晖眼见后续青云军如蚁附城,遂胆寒请降。徐子瞻所部留其性命,只命其传令打开四门,卢晖遂传令四门俱开。石头陪城被王师收复。
陈霸先于石头城南正艰难攻打,突见城门洞开。便知徐子瞻部北门得手,便传命部下不要进城,只继续向东突进。陈霸先大军势不可挡,攻打建康西篱门防线。侯景此时于北部听闻石头陪城已失,王师正攻打西篱防线,忙带兵去援西防线。而此时陈霸先所部已如饿虎,赴刀山火海如平地,山呼海啸般突破防线,涌进建康外城。侯景此时亦是存亡之时,犹如恶兽,已杀红了眼。陈霸先部与侯景西线守军开始了血战。侯景亦率亲护骑兵上阵,手执长刀,左挥右砍,试图杀退陈霸先。而陈霸先此时也亲身上阵,意志如铁。侯景部终不能支,西部防线溃如沙穴。陈霸先率部一路追击,只欲活擒侯景。侯景夺命狂奔回内城。
侯景至内城后,知道外城防线奔溃,众兵散尽,知内城四门亦守不住了。侯景回到皇宫,望太极殿宫阙巍峨,落泪叹道:“想我侯景扬名河朔,为河南王。后渡江平台城,降柳仲礼等易如反掌,君临天下使四方丧胆。不想今日天要亡我!”随后命人将在建康所生的两幼子装入皮兜里,一左一右绑在马腹上,带领数十骑兵自东城逃亡,投奔吴郡谢答仁去了。侯景部将众人,侯子鉴、王伟等亦纷纷逃亡。陈霸先率先攻破西门,随后杜龛亦攻破北门。建康内城六门俱破,王师涌入。
时至光复,南朝帝京建康,已被贼占据近四载。先帝武皇帝萧衍,废帝萧纲俱被幽禁死于此地。被屠戮的京中贵胄与百姓无以计数。至太清六年三月,终于回归萧氏王师之手。
然而,王师部众进城后,扬言建康城原居民早已被贼屠戮干净。此时城内居民,非附贼叛国者,即是贼党亲眷余孽。湘东王师所部多数将官为世族豪强子弟,京中亲眷大多死于侯贼众之手。于是,有出于国恨家仇,有出于暴虐贪欲,便开始在京城屠杀劫掠。由一而二,渐渐失控起来。不久,建康城内便无处不有烧杀抢掠。
晋南王所部大多为江衡平民子弟,且军纪如山,尚还可控。但眼见同样流血流汗打下城池,却只见盟军抢尽金银,心生不平,渐渐也有野性未驯者参与抢劫。陈霸先与卢奕部斩杀多人,仍不能制止,情势渐渐失控。不多时,建康旧官百姓人家,无论男女老幼,尽被剥光,驱逐出宅院,流落街头,惶惶无措。常有暴兵强奸杀人纵火,建康城各街巷嚎哭震天,有如人间地狱。
晋南王萧黯进建康城时,见到的正是这样一幅人间惨剧。萧黯大怒,此生未有之暴怒。他马上命亲随武官,持他手谕与利剑,往召各路军帅前来。言不来者无论是谁,是何缘由,立斩。自己坐镇于尚书省高台立等。随后,陈霸先、徐子瞻、卢奕、王僧辩等人陆续赶到,占据台城的杜龛最后赶到。
萧黯怒对众人道,即刻广发安民告示。告示张贴之时刻起,无论是何理由,再有兵众劫掠骚扰居民者,枭犯人,斩将军,问责主帅。
然而安民告示贴出后,仍有兵众抢劫为害者。其中尤以攻占台城的杜龛部最甚。侯景宫中,亦是前紫阳宫中,珍宝或被劫掠,或被打砸,或被烧毁,所剩无几。萧黯便再召众帅,当庭将杜龛捆绑。
那杜龛如何能服,只道:“吾为湘东王之臣,只受王师总帅王公所命。其他人无权罚我。”
萧黯怒道:“孤王确非你主君,但我今日定要奉王道斩你!”
杜龛大喊道:“殿下不惧为私仇旧怨杀功臣之名,我杜龛堂堂丈夫岂能为惧。此头拿去!萧黯气极,恨不得亲手杀之。
王僧辩怒斥杜龛道:“竖子住口!”又躬身行大礼对晋南王道:“我王师攻下京城,全赖江南子弟不惧死,诛贼复仇之心。攻下城池,人心未稳,却斩自家有功大将,恐失军心,反生内乱。请殿下三思啊。”
陈霸先徐子瞻等本未出言,听王僧辩此言,徐子瞻方开口道:“王公此言差矣,安民告示已发,有人公然违抗却不罚,岂不视王法军法于无物。到时,军心更乱,民心亦乱。”
王僧辩垂首道,“侯贼众为祸江南,我所部诸兵将,心皆有仇恨。安民告示刚发一日,有惯性行为者,不及悔改,也是有之。此时,莫说杜龛所部有为祸者,就是徐州君,卢军帅所部,亦有之。我看此乱,总需五六日方能止。除非……”王僧辩却不再言。
萧黯问他,除非什么。
王僧辩方继续道:“除非殿下带头,将所有王师均撤出建康城外。”
徐子瞻忙道:“不可。此时建康城鱼龙混杂,泥沙俱下,局势不明。需殿下居中坐镇,亦需将士镇守内外三城治安。”
萧黯道:“是否撤出城外,待孤王考虑。只这杜龛,今日目无王法,纵容兵卒烧杀劫掠,孤王今日必罚!念其战功,死罪可免,施以断手之刑!因其为将,手执刀枪,只断其左手。”
杜龛道:“断手是梁法施于窃贼之刑,此番加于我是辱我。士可杀不可辱!”
徐子瞻冷笑道:“背主之人还敢自称为士?”
王僧辩出言怒斥杜龛道:“还不谢殿下不杀之恩!?”
杜龛只硬着脖颈,口中并不称谢,随后被执法官拉了出去。杜龛被断手后,又斩杀王僧辩、陈霸先所部将领各一名。此后,劫掠之事渐止。
萧黯命人急去广陵接岑孙吾前来建康住持政务。在此之前,自已坐镇尚书省予以处理各项事务。而王僧辩那日建议晋南王撤出建康,实也是另有居心。他收到了湘东王手令,信中对他兵败使世子阵亡全无责备,只言,将天下安危、国之社稷均委托于卿,望卿重振旗鼓,早日收复建康,孤王将于建康为卿庆功。
王僧辩收到此信时,建康城已破,湘东王信中所嘱两事可完其一,而另一事即是迎湘东王驾至建康。可如今晋南王先入为主,卢陈徐众悍将在其身侧,建康形势已非他王僧辩所能掌控。早日,他有意纵兵为患,一是为夺占建康地盘;二也是为逼晋南王率兵退出建康。可结果两个目标均为达成。他思来想去,只能将建康情形,如实汇报给湘东王,请湘东王早做打算。
就在王僧辩信使沿江线西上江陵时,岑孙吾舟船亦从广陵东下建康。萧黯居于台城尚书省,处理如山的军政务。此时,侯景朝中的诸臣又再次俯首于晋南王案前听命。萧黯因京中诸事繁多,手下治臣未到,且对京中诸事与国政俱都经验不足,只能于原朝臣中先择可用之人先用之。其中为首者就是琅琊王克,此人美容止,素有德名。在武帝朝后期即被荣任为尚书仆射,是为副相。后侯景至建康,王克在国破家亡后屈身侍贼,被侯景封为太宰、任为尚书。虽说失节为贼辅臣,亦有几番治政建议安抚民生。萧黯便再度启用,使其继续代理相职,为尚书事。王僧辩等俱鄙视其为人。徐子瞻亦鄙视之,只因辅萧黯理政,不得不常与之交道。同时,附贼先朝臣,只要未参与屠戮忠良与屠杀百姓者,萧黯均免其罪,同恢复原职理事。
萧黯如此勤政,也并非全然是军政诸事繁重。也因是,他将自己逃避于此。他自入台城尚书省,就不大敢去看门外的建康。这个他自幼长大的城市,如今是怎样的惨淡凋敝,他无法直面。然而,他终将需要走出去,直面这一切。
他先是去了台城,将被侯景关押在黑暗斗室的长兄豫章安王萧欢的三个儿子,他的侄儿们救出来,安置在永福省。命王僧辩将所部撤出台城,转而驻扎新划拨的东府城与潮沟西。使徐子瞻所部驻守台城。
他心中也确实想过继续拥立长兄嫡长子萧栋为皇帝。然而看萧栋不过十二岁的年纪,还是个孩子。又经受了各种惊吓折磨,常常举止失态,时刻流露出惶恐不安的样子,实在不忍再让他承受重压。只命其母与妻好生照看。况且,他心中另有心事,十分焦虑,只盼岑孙吾早日到建康,好与他相商。这日,突听人来报,说岑孙吾船已到港,自朱雀航登陆。萧黯便带郑宏生等数人前去迎接。
萧黯自尚书省行署经过内城南门宣阳门而出,行正东官道,两侧百官府舍,梁断墙颓,杂草丛生,野犬盘亘。亦有些许劫后余生的人家居住于此,锅灶露天,衣不蔽体,此许是武帝朝高官之后。走过百官府舍,便是太庙,南兰陵萧氏祭祖之地,亦是从龙元勋祭祖之地。曾被仰望的神圣之地,如今已是瓦落坛塌,连大殿廊柱金丝楠木亦被尽数拆毁,用于为侯景朝新臣建设府邸了。不知萧氏与诸门阀先人圣灵何在,可有看到宗庙废弃,后代子孙或愚或痴,或悖或逆,被人屠杀如砧上肉,戏辱如掌中物。走过太庙,原是繁华如织的建康南市。这里曾经是万国商人交易之地,凡天下所有的奇珍异宝、奇花异草、美酒珍馐,只要手中有金铢,尽能买到。后沦为侯贼众驻屯战马之地,如今已是偌大的混合牲畜粪便与淤泥的坑滩。而在这坑滩之下,亦埋有建康人的累累白骨。
这仅是建康一角,南驰官道两旁所见。还有北驰官道、西州官道、东府官道,以及建康城林林总总数百条道桥街巷。这些街巷编织的建康,每个角落都是凄凉凋敝的埋骨之所。包括曾经皇室居住,后来北侯景重臣所占据居住的永福省。侯景贼众驱使工匠,盖了许多新建筑为居所。如今其上的彩漆还闪着刺眼的光,然而在那簇新的建筑中间,庭院中疯长的野草和廊道上血迹斑斑的旧砖,仍昭示着那曾经金尊玉贵的土地,已被血肉蛆虫改变了面目。建康,这个曾经天下最伟大的城市,已经面目全非,风华一去不复返了。
萧黯不敢去看这一切,他在建康不得不出入时,从不骑马,只乘车。包括去永福省看望亲眷和侄儿时,他也是乘车前往。他躲在王驾车銮镶金的外壳与厚厚的铁壁中,逃避这一切。假装他熟悉的帝京故乡,一切依旧,或者一切可恢复如初。他亦在车中等待岑孙吾,待岑孙吾喘如风箱的上车来,方与他并座返回尚书省。
君臣二人在车内交谈别后各自诸事,车行悠悠,不觉间行至台城东端门。突在车内听车外有痛哭之声。此已到禁省重地,何人会在此地痛哭。萧黯问随行武士,随行武士于车外回到。是几个外国人在哭。
萧黯命河鼓打起车帘,自己起身向外看。见有数名身着异邦服侍之人,围着残断金阙。当日壮丽无双的擎天金阙,如今只剩下残断的基座,脏污不堪,几乎看不清其上的精美雕刻。有一人正抚残柱痛哭,另几人在旁抹泪。萧黯命车驾停住,下车上前。
那几人看到了车驾,也看到了萧黯。前方抚柱痛哭之人,认出了他来,口中叫着,晋南王。萧黯也认出了他,他是百济国的国使,百济国王子扶余庆。数年不见,扶余庆蓄起了胡须,老成了许多。
扶余庆扶萧黯手臂,仍止不住泣涕如雨,痛心疾首道:“数年未来,想不到建康竟成了这个样子。”萧黯亦忍不住落泪。
扶余庆忍泪道:“早听闻南京遭难,未想竟致如此惨境。”又道:“前年,父王去世,长兄继位,我国内亦有波折。好不容易,诸事稍平,想着带犬子来南京看看。”旁边有个十五六岁的清秀少年向萧黯行汉礼。
萧黯点头道:“君之子这样出息,后继有人了。”
萧黯命随从属官请百济使团入住橘台行所,凡所供应仍照往日。萧黯方与岑孙吴同车行进台城。萧黯心情沉重,只觉责任如山重压。直觉以自己之德力,难恢复江南当年繁荣,恐将负天下期望之人。岑孙吾并非不知萧黯心态,亦未必全察萧黯心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