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元会之后,城东的钟山就姹紫嫣红不停歇的热闹起来。起先是鹅黄色的迎春花夹杂着还带着冰雪气的新绿,颤颤的开放,又落成春泥。然后是,茂密繁重的山樱树、一簇簇浓郁的开着。进出京城的路人远远望去,好像钟山上下了一场厚重的雪。仔细一看,才发现竟有些淡淡的粉色。山樱花落得差不多时,会发现山里稀稀落落的清寂得仿佛枯枝一样的树木忽然含上了粉红色的花蕾,在光秃秃的枝上越发的耀眼,突一夜之间,全部怒放起来。春神桃花开了,满山的绿树春花被映得黯然失色。钟山的春天是百姓的春天,待到钟山的桃花谢了,即使还有漫山的杜鹃还在盛开,百姓也不再有赏春之心,一年的春忙时节到了。
而此时,建康城里春自昂然,那是贵人们的春天。纵使江南的应季花木已自凋零,自家园林里还有外方移植过来的珍奇花木依然开放。纵使蒲桃酒已过季,自然有新酿的蜜槐酒成为游园赏春的佐物。纵使终有红落绿污美人老去之时,外郡自会送来新季的时鲜花果美人来补。建康城里,天天有游园会,处处有赏春宴,家家门前牲车簇簇。满城花薰缭绕,酒香醉人,诗文朗朗、长歌阵阵、雅乐飘飘。江南四月本是暮春,暮春原来是最喧嚣的红尘。
而与统治这红尘俗界的皇宫仅一街之隔处,就是了却红尘的佛家庙宇。想是,神界与俗世,神佛与众生,然或,主与奴,愚与智,恶与善,凡两极事物,林林总总,原也只有数步之遥。
距离皇宫数步的这座宝刹,倚山临湖、巍峨庞大,其内殿宇重重、宝塔耸立。正南位上,三解脱山门高旷,正门楣青石上书三个大字—同泰寺,乃当今皇帝御笔所写。其里有殿宇七重,房屋两百四十间。其内各主殿牌匾俱出自于紫金光禄大夫南昌嗣公王骞手笔。
同泰寺气象恢宏,所见之人都云绝当得起天下第一宝刹尊誉。只是这第一宝刹四字竟有些许不祥之意。因上一座被天下人誉为第一宝刹的洛阳永宁寺,六年前毁于天火。不管怎样,皇家庙宇同泰寺坐镇江南,普渡众生,规模气度俨然是一座佛界的紫阳宫。紫阳宫之主是上天之子,同泰寺主持是佛家之奴。可这奴位比天子位更加诱人,乃至天子愿弃皇位而数次舍身为奴。叹天子只有一位,而三宝奴仅在江南就有十数万众。就是在这同泰寺,大德僧奴,首座僧奴,受戒僧奴,乃至下等沙弥、杂役寺奴,上上下下也有数百人。
这一日,正是四月初七,还有一日便是佛诞。同泰寺的僧众们如往日一样听晨钟而起,洗沐,诵念晨课,进斋。然后有职僧人去往正殿各司其职,主事僧众打理准备明日所用诸物,余者僧众也分批洒扫各院。在正殿大雄宝殿前身还有两个主殿,一为大佛殿,供奉众菩萨;一为天王殿,供奉四天王。
大佛殿,置于大雄宝殿前身,天王殿后身,是一座二层的宝楼。雕廊画壁,檐牙高啄。楼前的内院,虽说不及宝殿正院极目朗阔,也自清爽疏雅。院中有几名小沙弥正拿着拂尘、扫帚分块打扫。
“晏师弟。”一个身形肥圆的小沙弥边擦拭香炉边引颈对着东南角落里叫着。院中东南角落密集错落的长了三颗树,树木正逢花期,满树花朵盛开。只是奇怪树上的花朵竟有七色,深浅交杂,落地的残花却是清一色的霜白。偏昨天下了一阵细雨,落花又沾染了泥土,又被香客踏赏,更加得泥泞难清。一名身形细瘦的小沙弥正蹲着用蒿草扫帚细细的清理,听到有人叫他,才起身整理僧衣后施礼答道:“师兄有何事?”
胖沙弥道:“明日皇上要来讲经,你是行孙礼,臣礼,还是僧礼呢?”
被称作晏的小沙弥不答,只是低眉施一答礼,继续清扫落花。
这小沙弥正是修行中的皇孙厌。出家即为舍身,皇孙已为佛奴。他同样穿染污衣,住葛帐,吃粗斋,诵经念课,劳作侍佛。然而,即使他看起来已很像自幼出家的普通沙弥,却仍然是同泰寺最特殊的一个。
首先,他的法名很奇特。他入寺之时,所拜的依止师并没有依据寺中辈份为他命名,而是取了俗家乳名的同音字为他法名。再者,他却并未剃度。剃度之制,乃皇帝与先圣宝志大士所定,后南北庙宇均以剃度为僧人修行之始,意为了断尘缘。厌在入寺之时本也按制剃度,但他一见剃刀就不停哭泣。当时其依止师便叹道,凡事勉强便是不该,也就罢了。不过,后来不知哪位师兄弟出于护法抑或是嫉妒,竟在夜间偷偷剪去了他的大半头发。所以如今只剩下刚及肩的残发。他便终日束起,再戴个僧帽掩盖起来。
再有就是,他没有执戒。寺中沙弥只要过了十岁,就该执戒。其实沙弥不算是真正修行之人,仅高于寺庙杂役奴。只有真正的执戒才能意味着向着皈依三宝的路途迈进。厌如今只如寺中杂役一样执十戒,而未开始执具足戒。只有二百六十条具足戒全部执行,且满十六岁,再通过依止师和有职僧侣的考核,方算正式皈依三宝,皈依僧、法、佛,成为真正的佛家比丘。然后才是真正的修行侍佛,度众生,解苦厄,求死后涅磐转生,甚至大彻大悟,去往西天极乐净土。
因个人资质不同,所持戒程度不同,晋升的时间自然有先后。小沙弥晏显然被认为资质平庸,时日尚浅,所以只能斥在法门之外。不过,他自己似乎并不以为意。只是不知,这不在意,是离佛家境界更近了,还是更远了。
“晏师弟。”胖沙弥又叫他。
这次,厌连头也没有抬,只认真的清扫落花。树根处窝着的一团花泥,怎么都扫不出来,索性蹲下用手慢慢清理。
“晏师弟,皇太子到底长得什么样?都说好像天上的神仙似的。”
厌依然不理,胖沙弥似乎也习以为常,仍继续说道:“明日,这院子只给宗室打坐听经用。到时你要能溜进来,在家时的兄弟就都能看到了。其实,也没什么可看的,我是不愿意再看到老子老娘,见了说什么呢。难不成问他们为什么家里兄弟六个,就穷得不够我的口粮,偏把我舍到庙里吃斋。”
远处一个管事青年僧人责道:“少说些闲话,多动些手脚。今天要把这院子清理干净,铺好红氍,支好帷帐,挂上经幡。活多着呢,还不手脚快些。一会儿,王公们在前殿上完香,说不准就来看看地方。”
厌听闻身体微微一僵,终出声问道:“师兄是说,今日就会有王公来吗?”管事僧人答称是。
厌慌忙起身,胡乱施一礼道:“师兄,小僧可否回避?”
话音未落,就听佛殿东角门似有人进院,只听身后脚步声纷纷乱,似乎来人不在少数。厌更急了,也等不及管事僧回答,抱着扫帚低头就要抢步离开。没想到未走几步,慌张中竟与一群人照面相逢,同时一阵香风扑鼻而来。
厌瞥到是几名贵族子弟拥簇着两位金冠玉簪、阔袖锦衫的少年。寺内一位高职僧侣正在侧畔陪同引导。厌认出两者中年少者正是已故四王叔南康简王第六子安乐侯义理,义理同他一样是遗腹子,年长他两岁。而另外一位稍年长些少年也看着面熟。
厌忙低头,只听安乐侯义理斥道:“佛门中人,竟这等浮躁莽撞。”
厌知义理并未认出他,忙低头合十行礼,正要转身离去。却听另一个声音叫道:“站住!”厌只得站住。这声音又道:“你们看这小和尚可有些怪气?”
正说着,听到东门又一阵脚步声。一位浓眉星目、头戴金冠,身穿窄袖锦袍的少年,带着从伴与数个家奴威风凛凛的大步走来。厌只瞟一眼,就将头埋得更低了。因这人可是见过数面的熟人,他正是六王叔邵陵王最钟爱的次子永安侯萧确。
萧确未及站定就笑道:“兄长,您找乐子怎么找到小沙弥身上了。”
厌猛然想起,义理身旁另外一人莫不就是六王叔的世子汝南侯萧坚。
汝南侯萧坚此时却笑对左右道:“吾家狂人到了,你们的佩剑都放好了,别又被他侮称和尚跨刀。”众人都一笑。
安乐侯义理道:“堂兄,怎好在佛门笑谈僧人。”
萧确打趣义理道:“好个夫子。”又对萧义理从伴名蒋歆说:“蒋郎作为老庄门徒,却守着安乐侯这个孔门儒生,可否憋闷?”蒋歆笑而不答。
萧坚道:“你们都够叫人气闷,放眼天下,大概只有东宫的学究王公们比你们更闷些。释佛都说人生苦短,人身难得,何不及时享乐。”
厌听他们说笑,却注意到引导僧人已经带领院内打扫沙弥回避了。想还不如混在当中,暗自后悔不迭。遂脚下悄悄挪步,试图溜走。却被汝南侯萧坚看到,又叫住他,对左右道:“你们看这小沙弥是不是奇怪。”众人都注目而视。厌脸涨得通红,恨不得马上钻进地缝去。
永安侯萧确道:“小师傅,你这鬓角可是奇怪。你将帽子脱掉我看看。”
厌听他话语,知道他们竟都没有识出他来。想来他在永福省时声名就不出色,如今更加寡淡了。
萧坚道:“小沙弥,叫你把帽子脱掉,你未听到吗?”厌只不答。
萧坚身侧一少年郎君,名熊昙朗者,带笑喝骂道:“小无毛贼,你香灰蒙心了不成。汝南侯问话怎敢不答?”
厌只得硬着头皮答:“沙门不敬王者,请容小僧回避。”
众人惊奇。汝南侯萧坚向来有荒唐任性之名,听闻便笑骂道:“你们听听,这小无毛贼胆子倒不小。这同泰寺用我们萧家的金银磊成,转脸就敢说不敬王者。你去问问这院中的老僧,哪个敢说不敬王者,我把他下巴上的毛都揪下来。”又笑着吩咐家奴:“按这小贼给我行俗礼!”
安乐侯义理劝道:“方外之人,何必逼他?”
永安侯萧确却对义理道:“什么大不了的事,何必扫王兄兴,你也忒做作。”
说时几名邵陵王府家奴已经仆向厌,搬手踢脚逼他跪拜。厌又窘迫又倍感羞辱,拼命挣扎,不知怎的就仰坐在地,僧帽也掉落下来。众人大奇,看他竟然留着头发,偏又短少,用布带束在头顶。
正乱着,门外又逶迤走来一群人,抬着两个坐舆,一先一后的进来。坐舆停后,有奴收起四面丝帐,方见里面是两位少年郎君。为首者青年头戴青玉冠,大袖青衫。旁边少年同样是青玉冠,淡紫长衫。萧坚等几人一见,纷纷对青衫青年口称堂兄,施常礼问候。三位侯爵的从伴也向两人施礼,口称当阳公,宁国公。两人正是东宫皇太子之子:二皇孙当阳公萧大心与三皇孙宁国公萧大临。
紫衫少年宁国公萧大临慢腾腾走出坐舆,皱眉道:“堂兄,您这又是排练什么新式舞蹈,都跳到寺庙来了。”
永安侯萧确却道:“奇哉,当阳公堂兄不伴着皇太孙,宁国公不伴着临城公。您两位结伴而来,这是什么新式组合。”
宁国公大临遂道:“二兄长刚从南兖州治地回京,终日陪着长兄理事。我们看不过兄长劳苦,今日好不容易拉他出来,到寺庙清闲半日。临城公岂会不来。你们知道他,到哪里都招人爱。刚才上完香,就被临渊上师拉到一旁,八成又要送他什么体己的藏书之类。”
汝南侯萧坚道:“这临城公也真是的,讨长辈喜欢,讨美人喜欢,也就罢了。连老和尚也不放过。你还是少和他结伴吧。别也牵连着被老和尚拐去,或者出门乘车被鲜果砸伤也不好。”
正说着,一个轻快的声音朗朗道:“谁说我被老和尚拐去了?”
众人都抬首看去,一个少年带着从人潇洒走来。少年头发仅以归真玉簪绾起几缕,其余都散垂于身后,长及髀,黑亮如鉴。他身形如临风玉树,将一席大袖群青绮衫穿得翩然若仙。脸庞又如满月般丰润莹白,映衬着修眉俊眼如画一般。这样一张太过俊俏的脸偏又常带着笑容,贝齿朱唇旁还有若隐若现的一点梨涡。这样的少年王公萧大联,让个个自视甚高的萧家子弟也自觉失色。
几人都笑与大联施礼问好。
永安侯萧确道:“你前日好端端的送一幅画给家王做甚?父王边赏画边数落我一个时辰。说我怎么不多务些雅事正道,竟好骑射兵法这些粗俗无用之事。我还就看看,来日,到底是丹青文墨重要,还是强兵武功重要。”
大联笑道:“我偶得了一幅卫先人的《醉客图》,想那风格六王叔必喜欢。马上着人送了去。谁知竟连累了堂弟,罪过。”
温和散淡的当阳公萧大心便笑道:“仲正莫急,来日自有你建功立业之时。”
萧确便笑道:“我就喜听堂兄说这话。”
东宫这三位皇孙平日与厌更加亲熟,可三人都是目下无尘的人物,根本就未有稍注目到群奴中的这个小沙弥。
大联道:“你们几人可是来了一会了?这院子也还算雅致,可惜还未布置,没什么可看的。我等不如去寺北鸡笼山青云塔上,看小沙弥们往玄武湖放生可好?”
汝阳侯萧坚方又想起小沙弥事,便道:“可不是,为了个小沙弥,白耽搁了这些时日。”
宁国公大临顺口问:“什么小沙弥?”
萧坚扬了杨下巴,吩咐家奴道:“行了,让他去吧。”
厌此时方从地上爬起来,僧衣上满是泥污,僧帽也歪了,发丝也乱着垂了下来,脸色更是难堪的涨成了猪肝色。
当阳公萧大心惊讶道:“可是金华宫七堂弟?”
大联也道:“七堂弟?可不是嘛,这是怎么回事?”
众人皆惊讶,此时方想起来,昭明太子第七子萧黯犯罪后被罚出家修行,原来竟是这小沙弥。
汝南公萧坚马上想到其兄萧察高傲跋扈,若知他们如此侮辱其弟,来日怕会有些不睦之事。萧坚既悔又惭道:“原来竟是堂弟,怎不自报来历,害得自家人不相识。”
厌更加尴尬不自在,只得强自恢复常态道:“出家之人,不该再谈俗事。”
大联笑着走近厌,道:“数月不见,堂弟还好吗?”
厌看着如仙境金童般的大联,更加自惭形秽,生怕自己一身污秽,碰脏了他的衣角,不自觉的后退半步。
大联见他不答,不以为意,却对邵陵王府家奴道:“汝等奴才,还不向皇孙赔礼。”
汝南侯萧坚也忙道:“应该,应该。”
永安侯萧确却拦道:“临城公,这就不必了。他已然说出家之人不行俗礼。索性就顺其心意。”邵陵王府家奴显然更听萧确之言,都回站到兄弟二人身后。
宁国公大临便上前拉大联离开,说:“正是。何必多事,打扰他的离俗之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