厌陷入病态的昏迷,有时像被悬在火炉之上炙烤,有时又像置身于冰窟之中浸泡,更多的时候是陷入粘如魔障的昏睡。但那诅咒即使昏迷中,亦不能摆脱。九岁的少年,用他微弱的力量在抗争:我不要这样的命数,我要改变它。就算受尽人间万般苦楚,我也要改变这命数。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勉强抬起眼睑,它仿佛有千斤重。恍惚中看到一位花容丽饰的妇人就在眼前。他糊涂的想,难道是生母。他轻轻的叫了一声母亲。然后劲力的想要看得更清楚些,却感觉到脖颈、背部一阵锥心刺痛。他吃痛不过,唉吆的叫了出来。然后就听到身边有人说,阿弥陀佛,睡了几日,总算是醒过来了。厌终于睁开眼睛看清了周遭,这才发现原来自己趴在塌上,背上盖着软丝衾。榻旁坐着的风仪不凡的妇人原来是三婶母,太子妃王氏。
太子妃王氏看他醒了,便侧首对坐在莲花塌上的敬妃蔡氏笑道:“皇嫂,您瞧,我一来看,厌儿就醒了。还把我错认成您了。”
蔡氏微笑道:“那是你们娘俩有缘。”
太子妃王氏起身让位给太医,回身坐在莲花榻上,就着隐几,与蔡氏对坐饮茶。太医看视后,礼辞退下。玉蟾殿内侍便引太医去外堂说话。
太子妃王氏说:“皇嫂知道,我向来喜欢照顾孩子,若不是圣上下旨送厌儿去同泰寺为佛侍,我还真想把他接来东宫。”
蔡氏道:“你们东宫里那十几个皇孙,个个聪明乖觉,哪个不费心。再说,我还不知东宫的事。天下大事,多半不管,天下杂事,要管多半。那么多费心费力的事都交给你了。我身边也就剩这一宗昭明太子托付的事了,你还来抢不成?”先还是说笑,后来已有些伤感。
太子妃王氏忙伸手握住蔡氏的手,满带歉意的说:“皇嫂恕过,没想到勾起您的伤心事。”
蔡氏摇头道:“我的心已给了释佛,不为己伤,不为己争。只望为昭明太子的子嗣守福而已。”又看向厌说:“这孩子命运多舛,圣上将他送去出家侍佛也好,也许能洗去他娘胎里带来的前业。”
太子妃王氏附和道:“是啊,圣上的圣慈之心,神佛也能感知。”
蔡氏又说:“只是,虽说在金华宫内生活也很清朴,可到底是王子皇孙,有宫奴服侍照顾。到了同泰寺,却是要为释奴。他小小年纪,未堪透世事,如何挨得。”
王氏安慰道:“圣上只说入寺侍佛,或许等几日,就可赎身接回了。若圣上忘记了,到时你我,或是太子,都有机会提请接回来的。再说,少年出家养养性情也是好的,我还真想把东宫那几个皇孙都送去呢。”
蔡氏这才微有笑意道:“说实话。你家的几个皇孙,虽说性情各异,但真是个个文雅脱俗。尤其是亲生的两个,太孙大器不用说了,年纪虽轻,已有圣贤风仪。而大联呢,确是萧家的潘郎,文采仪度更胜潘郎。”
王氏微笑道:“大器为承嗣太孙,又自幼以伯父为楷模,本应如此。大联不过是模样俊俏讨人喜欢些,我还担心他举止太过轻浮了,不像萧誉既姿容出众又举止稳重。不过,咱们家的门风本就儒雅贵重,孩子再顽劣,也都不逾矩。”
蔡氏点头,又道:“听说,你宫里韦保林所生的小贵主已经赐名了。”
王氏点头道:“正是呢,一个女孩竟得父皇赐名,也是个有大福的。名叫妙瑟。”
蔡氏点头道:“瑟彼玉瓒,黄流在中。是个好名字。这小贵主容貌也真是难得。满月时就已晶莹如玉。不知及长会是怎样风华绝代。”
王氏道:“半月前宝仪大师进宫,韦保林还请为妙瑟占卜。那时因还未赐名,宝仪大师便推辞了,只说是有来历的。”
蔡氏道:“难怪出生时就满室流香,肤光耀眼。太子也特别喜欢这个小女吧。”
王氏道:“太子甚少在儿女身上留意,反而是圣上特意传谕,嘱我和韦保林,让好生教养。其实,高门女倒也不需绝色,朴拙些倒福寿绵长。韦保林也是知书达理的名门闺秀,想必必能将妙瑟培养成贤德淑女。”
两妯娌正闲话家常,忽闻皇太子妃亲随女官报说,常山公主典仪女官请见。王氏听闻,转头对蔡氏笑道:“刚才忘记了妙契这个丫头。我的两个儿子还算好,只这个女儿让我累心。我何时能将她教养成淑女,也就功德圆满了。”蔡氏亦笑。
典仪女官趋步进来,礼后,奏道:“娘娘,文华殿丁贵妃请娘娘进宫。”
王氏道:“有何事?是不是公主在老贵妃那里又闯了什么祸?”
女官似有为难,犹豫片刻,方答:“是常山公主和邵陵王家的曲阳郡主吵了起来。”
王氏又问:“她们两个怎么又到一起去了,这次又是因为什么?”
女官答:“晨起,丁贵妃除了接了咱们常山公主,还接了邵陵王府的几位郡主。您知道,咱们常山和曲阳郡主总是吵嘴,也是常事。今日吵得厉害,是因为曲阳郡主身边今日带了一位夏侯家的小贵主,这小贵主和咱们常山竟是同年同月同日生。常山听说了,又犯了眼缘,就偏要这小贵主和她回东宫。曲阳郡主哪里肯放,两下就争了起来,谁也劝不住,后来就都哭闹起来。闹得老贵妃没法,就叫妾等去请您和邵陵王妃进宫领人。”
蔡氏听得有趣,笑说:“公主找伴读朋友竟是抢的。”
王氏无奈,只得命人备撵,礼辞蔡氏,前往紫阳宫文华殿。
厌听得热闹,却四肢难动。此后数日,厌都卧于榻上养伤,蔡氏也日日前来玉蟾殿看视。随着厌身上疾病慢慢退去,背上伤口渐渐痊愈,玉蟾殿的来客也越来越少了。终于,紫阳宫督旨内官来到了玉蟾殿。
想来那日厌长春门闯宫,对皇帝还是颇有触动的。圣意难测,只见次日,即下旨命皇孙黯前往同泰寺修行。因厌伤患未愈,这才直拖延到十一月末,冬令过后才行。
到了这日,天还未亮,厌就已起身。只一身布衣,头戴竹簪。随带一个布包,包了几卷常看的书,命内侍拿着。准备停当后,披上薄裘罩衣,乘内车前往清云殿。厌在内堂向母亲敬妃蔡氏辞行过后,方去外殿汇定伯侯萧子彧。定伯侯萧子彧,佛号圆明居士,此次奉圣命送皇孙厌前往同泰寺出家。金华宫几位主事内官出门相送。此时,天刚蒙蒙擦亮。
萧子彧让厌随他乘坐已备好的布盖素车,见厌身后两位内侍有随车之意,只好说道:“皇孙此次是出家修行,一切简便,各位内官莫要跟随了。”
一位送行主官道:“是娘娘叮嘱,命奴等送皇孙到达同泰寺后,再折回报平安。”
萧子彧道:“还请内官通报敬妃娘娘,请撤回侍从。待本侯将皇孙平安送往同泰寺后,必返回来报。”堂内蔡氏听说后,也就罢了。
萧子彧见厌亲自拿起包裹,便阻道:“皇孙此次是出家修行,在家俗物俗事都该了断,这包裹也莫带了。”
厌反而更抓紧了些,辩解道:“只有几卷书而已。”
萧子彧道:“进了寺庙,佛家外的百家经典都是废纸了。就算我容你带行,到了寺院门前,也要弃掉。不如舍在家里,也不至唐突百家经。”厌听此话,只得交出。萧子彧这才请厌登车,随后也进入车内,命司车吏驾车前行。
车行缓慢,萧子彧用余光打量厌。见其两手放至膝上,庄重的端坐于车塌上。虽然素车四壁冷风侵袭,也未见他畏寒失态。此车粗糙,行来亦颠簸摇晃,他却纹丝不乱,腰直背挺。萧子彧心内生暗赞,他身为金枝玉叶的皇孙,又如此年幼,突然被令出家为沙弥,却不见不平色,许是真有佛缘。
萧子彧却不知厌此时心内却如乱麻。他胡乱想着,我出家为僧,就不再回宫,就不可能再为国家带来祸患了,那么命运就自然改变了。又想,同泰寺到底是个什么所在。那日见岳阳王兄时,王兄说那里是劳苦腌臜之地。可为何皇祖父却一再舍身入寺。皇祖父是天下最圣明、最智慧之人,他决不会错。他想要去的地方,定是个好的所在,所以才会送我去。我无论如何都不能辜负圣恩,定要做个好僧人。又想,母妃说,寺院是天下最洁净的地方,能洗去灵魂的污垢,洗去往世与今生的业障。也许只要我一心向佛,就可以洗去今生的厄运,也许还可以超度教养娘、督学内侍,还有古笙。又想,佛门会收留我吗,会不会嫌我愚钝?转念又想,难道我真的再也不能回宫了吗?我再也无缘看俗家书籍了吗?忽又想起那半卷的《穆天子传》,想起《穆天子传》,又想起古笙,又想起教养娘,又想起谶语,又惹起无边的疑问。厌就这样带着满腹的疑问与迷茫,和些许的恐惧,走向又一段前路。
晨曦已至,建康内城北官驰道上,行车渐多。这些车辆,有的是宝驹骄奴,翠饰锦围,浓香缭绕,那是进出台城的宗室、郡王、公侯们玉冠轻裘端坐其中。有的是长行车队,姓氏锦绣,群奴逶迤,坐中是既为高爵又为高官的门阀士大夫。还有的是,光辉耀眼,金珠丽饰,马壮奴盛,定是寒族重臣或新贵名士。另有,石青官制黄牛车轿,官衣小吏,坐中十有八九是中书、门下或各王府的寒族庶官们。今日清晨,还有几辆长途远客的厚裘轻车,那是江北魏国使节带着皇室元氏和太尉高氏的派来的示好使节。
在这川流不息的车流中,一辆破旧的素车逆向而行,慢慢消失在台城熙攘的名利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