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萧黯与徐子瞻对饮,听他畅谈旅途见闻。
要说南朝旅居最舒服的地界非京辅莫数,除了建康,吴郡、吴兴、会稽三郡富甲天下。到了那地界,只要有五铢,集肆上什么都买得来。没有钱也不妨,随便扮做游侠、游方僧道或者乞丐,乐善好施的贵族和士绅多了去。太富了便常斗富,从府邸到庄园别墅,从车辆到姬妾奴仆,从家宴到游猎,无所不能攀比。如今又流行嫁娶斗富。京城人都说王、柳两姓门阀迎娶公主是南朝盛礼,那是没看到会稽门阀嫁娶,除了正礼数不敢僭越外,奢华排场远胜于京。家家迎亲队伍长达数里,陪嫁车走失是常事。反正,只要建康稍微有苗头的享乐名目,到了三辅马上就发扬极致。
除了富得流油的京辅之地。南朝游历值得去的便是荆湘。荆州接连南北,九州通衢,南北奇货均可在江陵得见。人说,荆州是南朝北风,北地南俗,然也。南朝大姓门阀,故里多在荆湘。是故,荆湘豪强最盛,民风最彪悍。常有两姓纠集斗殴,从几百人到数千人群斗,兵械先进,直比官军。非决出高下不可,民不敢惹,官不敢究。
再有中游江州,千里沃野,民多殷实,然匪盗亦盛。人常说江州,平民似盗,官兵似匪,真匪盗便多如牛毛了,此言不虚。行走商贾惧怕匪盗,常乔装成僧侣道士,所以常见戴高帽僧侣大摇大摆进酒肆点餐荤食。同是中游的郢州,当地有一风俗,好于正门上悬挂什物,极像豪门于正门彰显阀阅。郢州民居,悬挂菖蒲护家平安,是为农家。悬挂鞭绳意为手巧,是为工匠之家。悬挂旧靴告知贼盗家中贫寒无值钱之物,是为佃家。悬挂牙牌是代表此家有人任官吏。总之,平民、商家、百工、兵户,佃家都要在门前悬挂着代表身份的物件。本来是当地民俗,后来有北人南迁至郢州,常乱挂混淆身份。后来州府竟立了礼法,以致擅改、擅摘者竟要治罪。
徐子瞻讲述各州郡风俗见闻滔滔不绝,萧黯听得也颇为认真,又说:“你这逍遥人便常遇有趣之事,想我当日入岭南,沿途见闻遭遇却大多辛苦。”
徐子瞻笑道:“您是刚出帝京的金枝玉叶,觉得旅途便是极大的辛苦,而民生之艰难远非辛苦二字所能形容。”
萧黯便要他讲。徐子瞻语调变得低沉了下来。
我游历几载,民间冷暖也看了几分。在富庶的东扬州,一枚银珠,两千钱,于市中可买青羊一只,或粳米两石,或绢布四匹。同一枚银铢,于灾年,在司州宁州等地却可买一名儿童。奴贩买走儿女,民还需谢恩。您可知,郢州民间,夏收前的冬末与春季以何为主食,是糠粞粥与麦麸饼,那是京辅三州豪强富户连牲畜都不屑吃的东西。湘州土地肥沃。有殷实农庄,有男丁五人。郡府征两人服徭役,门阀征两人做部曲,剩下一人因本地豪强尺寸之利征召斗殴,顷刻殒命。这一家可瞬时家破人亡,只剩妇孺去寺庙典去家当,最后,或投身寺庙为养女暗娼,或投身豪强为奴隶,或守籍守节倒毙于路旁。江陵是上游最繁华的大城了,长江水域何等富饶丰美,可江陵郊县百姓却大多从未吃过河鲜,此用佛家语,当称不可思议。因江陵门阀与新贵将两岸的河流、土地和山栾都圈围起来,百姓别说是鱼猎,就是砍柴,也要向荆州州府郡府交纳用税。
中游江州可算是富饶的鱼米之乡,可这鱼米之乡,平民却无地可耕,或者说平民都变成了佃客,不是为门阀耕地,就是为豪强耕地,要么就是为寺院耕地。您说为什么这江州的平民这样自甘下流,其实,不仅江州,整个南朝这样宁做佃客不做自由民的平民很多。因为平民要担负三重税,国税、州税、郡税,国税最轻,州税尚可,郡税呢,就要看郡官和主事豪强的心情了。还有兵役、徭役,平民之家便是只剩老父和幼子两个男丁,也要挑走一个服役,万一中途打熬不住逃了,或者莫名死了,便是要家族男丁连坐。您说,这平民是不是还不如投身门阀和豪强,或做佃客,或做部曲。或者投身寺院,做僧尼,做养女,做白徒,总算还有活路。若能遇到贵人赏识,也许能熬出一条路。至于说平民还是佃民,反正只要不是没为奴籍,也就顾不得了。
萧黯蹙眉道:“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我南朝不苛重税,不兴战事,百姓怎么竟过这样的生活?”
徐子瞻道:“这也不算什么,还有无名无姓,几乎连人都不算的活物呢。那才是真正命贱如草芥。”
徐子瞻见萧黯神情认真而带着询问,便讲与他听。
便是百工户、兵户和奴隶。奴隶是南朝最低贱的人,姓名是主人的,命也是主人的,世世代代永世不得超生。便是有奴妾为主人生了儿子,儿子是主人,认嫡母为母,生身母亲仍然是奴身,南朝的孝道是不对奴隶讲的。京畿的豪奴不少,腰缠万贯,买田置地,甚至读书识文,可依然是不能赎籍的奴隶。万一某天触怒了主人,依然随意杀剐,国法不察,官府不就。而天下奴众百万,豪奴是万分之一,其余的奴众便真是命如牲畜、命如草芥。放眼南朝五十三州,哪个州郡没有衣不蔽体的奴隶日夜劳作,哪个时刻没有奴隶饿死、累死。而奴隶的子女,若能活过五岁,也便开始为农奴、苦劳奴、阉奴、妓奴,有造化的也许能被训为家奴。南朝的门阀新贵是平民的血汗供养着,也是奴隶的血泪供养着。平民还有佃客和部曲可以身退,奴隶便只有转世投胎可以身退了。
至于说百工户和兵户,可能比奴隶稍好些,至少姓名是自己的,可这户籍之姓却是世世代代的不能逃脱的。南朝上至国之重器,御用玩物,下至兵器农具,无不出自于百工户之手。而兵户就是军中奴隶,做着军中最劳苦、最低贱、最危险的苦役。兵户与百工户,父死子继,永无卸甲归耕、转行升迁的可能,甚至联姻平民也要被判刑。南朝的精致由百工户创造,南朝的河山交给兵卒守卫,南朝人却将脚踏在这些人身上,称他们为贱人,他们的户籍是贱籍。您说,南朝这些低贱的活物是不是比平民还悲惨。”
萧黯满面悲悯,良久才勉强道:“我南朝已五十年太平盛世,皇帝也是旷古少有的仁君,可依然有这样的国之瑕疵。可见,世事难万全。”
徐子瞻抬头认真看了一眼萧黯,道:“晋南王,当日士林馆,您因国之瑕疵而发内省之言,为何今日听国之重疾却只作无关一叹呢?”
萧黯仰头灌了一口酒,酒如流火过喉,他的声音沙哑了。
“因为我老了。对我来说,意气风发,热血气涌,抱打不平的少年光阴只是一闪而过。我如今只想做个知天命的老人。国事、家事、天下事,是风华正茂的青年人的事。子瞻,你是当世难得的有见识、清醒的人,若遇明君便是辅国之才。如今诸王可称得上贤明者甚多。青年辈中,我二兄长河东王,三兄长岳阳王,还有永安侯,都是其中佼佼者,是可以辅佐未来皇帝中兴社稷的能者。我可以向他们举荐你,他们定会待你如国士。至于我,你就当作是南疆一位布衣旧友吧。”
徐子瞻呼的一下站了起来,萧黯仰头惊看他。徐子瞻瞪视萧黯半晌,收回视线。如困兽般在堂屋内来回走动,突又停下,盯着萧黯道:“您以为我徐子瞻是个到处递名帖攀龙附凤的士人?我若想做亲王司马,刺史内相,便是荆湘,便是东宫也进得。”
“我知你有鸿鹄之志,不与天下凡士同。可你就算是当世管仲、百里溪,也需有齐桓秦穆赏识啊。”
徐子瞻鼻子里冷哼一声道:“什么管仲百里溪,不过是为主君谋得霸业,为自家谋得名利的禄蠹罢了。不错,我最向往之地是三省,我恨不得做皇帝辅相。不过,不是为忠君,不是为我徐子瞻一人名利。我想要那高位,是想要为天下制定新的规则。我想要那重权,是想让众生都按照我的规则行事。可我现在不知道什么才是最好的规则,什么规则才能救南朝,救南朝的众生。我需要和我志同道合的朋友,需要能带我走上正途的明师,需要一个真正悲悯众生的主君。您告诉我,南朝诸王,您的叔父兄弟们,谁是爱民甚于爱江山,爱众生甚于爱自家,爱公理甚于爱道德,谁愿意自家背负骂名与因果为民请命?”
萧黯惊看徐子瞻,他所说的话闻所未闻,仿佛直接审问自己的良心。是的,他每一次进退取舍,要么出于个人荣辱,要么出于忠君,从未深想自己对万民、对社稷该负有什么责任。可他萧黯又何德何能,可揽这责任。
良久,他方黯然的说:“只有你这样的强者才有志向去改变众生命运。我是个弱者,我这一生,全部的心智加起来,若能改变自己的命运,便是我为国家、为万民所能做的最大贡献了。”
徐子瞻听他说完,反而哈哈大笑,道:“弱者?您觉得您的授业师贺大学士算不算柔弱之人?终日敷粉着朱,服饰一丝不苟,举止柔弱典雅。争论不曾高声,佩剑都嫌压身,乘车出行都要气喘。年初回京时偶然邂逅,便去其府中做客。然后与他谈论国政弊病,竟是志气相投,引为忘年之交。后来,贺先生撰了密章陈述南朝治政之病上奏给皇帝,在京中掀起轩然大波。可惜后来,皇帝亲撰答言将陈述之弊病一一答解辩论,最后生生把治政谏言变成了学术辩论。其实贺学士所言,有些有见识的京中高官、地方州君、大学者未必看不清,只是无人敢说,无人愿说,无人有通道说。贺先生此举,便是不计个人荣辱,救国救民之举。您说,贺先生算不算强者呢?”
萧黯努力回想着举止优雅、风度翩翩的授业师贺琛,实在想象不出,他竟内藏着这样的勇气和胆识。
“天下有识之士众多,有志匡扶社稷的英杰亦多。南朝自有这一代又一代的英杰护佑,就让我做个无为的看客吧。”
徐子瞻又大笑,道:“好个无为的看客,您就眼看着江山社稷倾覆,看着您祖父孤死京中,看着锦绣江南成为荒土,看着江东父老成草芥,看着这人间成为十八犁地狱!”
萧黯满面震惊看着徐子瞻,口中急道:“怎么会!我南朝五十年太平盛世,我大梁江山稳如磐石。何至于此?”
徐子瞻看他急了,反而不急了,只慢腾腾的穿上长衫,坐下来自斟自饮,娓娓道来。
朽木倒地只在一刻,其内里腐蚀却已数年。梁帝国这颗大树,此刻正宠养着蛀虫,被蛀虫慢慢啃蚀。这些虫都有名字:皇室,门阀,高官,豪强,神庙。
萧黯凝神倾听,只让他一一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