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南郡比萧黯想象中的还要遥远。这里的风带着海的腥咸味,它几乎是天涯海角了。它也比萧黯想象中的更粗陋。晋南郡城,名葛越,葛越顾名思义,以产葛草可织布得此城名。葛越甚至不能称之为一座城池,它更像是一座山崖边的破烂小镇。这里的建筑大都是两层的木架草顶房屋,下层养家牲家禽,上层住人。城中人一半居于房屋,一半居于崖洞。其居民大多肤色黑暗,乃烈日海风侵袭之故。无论男女老幼,皆穿土布短衣与缚裤,有殷实家庭以珠玑玳瑁装饰。
晋南郡因靠海较近,常有海水倒灌。如今,城里只有两口井可以用,一在城东,一在城西,竟也够用。这里每年两季都有台风侵袭。稍微有些财力的士绅富户都搬去了更富裕的临海郡城或者番禺大城,只派部曲家奴往返,管理着佃户或奴隶打理的田庄和渔场。其富户财力多来自于两处,一是田庄纺织所得蝉翼葛,既为贡葛,亦为与岭北或海南诸国贸易珍品;二为经营渔场取珍珠玳瑁珊瑚等,贩往岭北。
晋南郡小,葛越城亦小,富户亦不多。晋南郡因是封国,不设太守,只任有内史,行一郡主官治权。晋南内史当然不屑于前来上任,只留在百里之外的番禺城做南朝贵族最善长的散淡官宦。晋南郡城里最大的郡官是位姓周的郡佐功曹。这位周姓郡佐是因为在广州番禺和内史酒后打赌输了,便履行君子诺言来晋南郡城守满一年。这周郡佐除了传达皇帝的敕令,夏秋两季协助广州税官打理几天税收外,大多时间都是饮酒赌博。
萧黯进晋南郡城那天,周郡佐很是兴奋,以为终于有个新鲜的酒友加赌友。后来才发现来的竟是个贵族异类,便讥讽腹诽,难怪被贬到这地界,果然无趣。然后丢开再也不理。晋南郡平民对这位突然驾到的名义上的郡国国王也同样不以为然,最多是用当地土语相互耳语几句,说京城人也没有三头六臂嘛。等到后来终于搞清楚,原来这人竟是当今菩萨天子的亲孙子时还颇为失望。因为,菩萨的孙子也该带些仙气,怎么竟是和他们一样的普通人。
萧黯的住处也算是晋南郡较好的院落了,和玉蟾宫的柴院差不多大小,但却比柴院要简陋粗糙。护行禁军施勉三人,送到后,就返回京城复命去了。萧黯被彻底的遗忘在这个属于他,却全然陌生的土地。
一个月后,广州刺史新喻侯萧映,遵照礼法为萧黯指派来了一位门下司礼史。这位司礼史是位年届五旬的寒族儒官,名为邱宿,专为辅佐萧黯履行藩王本份,严守藩王礼仪。这老儒官昏昏噩噩了半辈子,突然被指派给了一位郡王,实在是喜出望外,以为满腹的学问终得用武之地。满腔热血的来到晋南郡城,却发现原来竟是辅佐个只带着一个内侍的空头藩王。大失所望下,仍然立志要不余遗力的辅佐这位主君维持郡王的体面。可是没多久就发现,这位藩王竟完全没什么郡王体统。
直到某天竟看到萧黯穿着一身土布短衣,蹲在路边,手中拿着一束青草,正和一个农奴样子的人说着什么。老礼史顿时气得满面赤红,命自己的侍从赶走农奴,亲手将萧黯扶了起来。满腹的礼仪廉耻的理论刚要说出口。却突听萧黯对他说:“此物是籼稻,比我江南稻谷短小许多。《南方草木状》上说,岭南有籼,一岁田三熟。刚我问了半日,似此籼稻就是一岁三熟。若能得种岭北,天下无饥馑矣。只我不知种植之术,邱先生可否为我引荐一通土语翻译,我好向农户请教。”
邱宿勉强听他说完,抖着胡子哆嗦道:“老朽不知什么先道后道,只知孔孟之道,明公正道。”然后对萧黯行了一个长揖大礼,自顾离去,从此丧志了。后来,竟与周郡佐成了酒友,彼此成了整个葛越城里唯一可坐而论道的朋友。
萧黯的人生被他亲手割裂了,帝京建康的一切如前生。他的不辞而行,对至亲的不孝,对手足的不恭,对朋友绝情绝义,都是旧事了。是他永远都不愿再想再碰触的前尘旧事。他不能做个无处可去、无事可做、无话可说的囚徒,因为记忆会寻找他身心的任何一个缝隙无孔不入的侵入。萧黯强迫自己忙碌起来,他要在这个南疆小城里新生。他必须在这个地方重生。
幸亏,萧黯天生是个异类。别人眼中的易事他做来却可能苦不堪言,别人不能忍受的困境对他来说却可能是无所谓的易事。说来也奇怪,南疆地多瘴疠,北人南人初来此地,多会身染重病,乃至丧命。可萧黯却完全没有得病,他的内侍河鼓也没有,他的两匹马也没有,好像他们前生某一世曾在这里生活过一样。
萧黯很容易就适应了粤地的衣食住行,甚至喜欢上了晋南郡简单粗朴的民风。他很快就找到了这南疆之地最让他心动之处。那是他第一次登上葛越破败的土石城墙。满目高低错落的田地如碧玉般镶嵌在土地上,上面生长着与江表迥然不同的稻米果蔬,绿油油的,金灿灿的,红艳艳的……燃烧般的轰轰烈烈的生长着。萧黯在那一刻,觉得死去的心如幼芽般破土新生了。
萧黯决定要像嵇公一样,用笔墨记录下南疆这些神奇的草木。一开始,他还只是让周郡佐指派给他一位农曹小吏协助他收集归类。后来,他便带着河鼓走向田间与老人攀谈。再后来,他便连河鼓也不带,一个人早出晚归。半年后,葛越的农人们都熟悉了这个奇怪的南人。他总是背着一个竹篓,竹篓里装着笔墨与竹简,还有收集的植物样品。他总是会问他们许多问题,边听答边挥笔记在竹简上。农人们一般都会耐心回答他,因为他会在没有问题可问时,帮着做些除草、浇水类的杂活。
南疆四季流转,阳光始终炽烈,气候恒是温暖,只台风暴雨偶尔降临。萧黯越来越像个土著民,南疆强烈的阳光将他晒得黝黑。一年的田间劳作,再加上粗劣的饮食,让他变得干瘦而结实。他跟着当地农人学了不少的土话,连举止也有些粗糙了。司礼史邱宿除了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外,诸事不管,只望领着俸禄混到告老还乡。周郡佐更是懒得与他交道,终日要么饮酒赌博,要么与邱宿长谈论道。
不过,萧黯的内侍河鼓,倒是保持着始终如一的创造力。他这个原本的主家内侍竟然学会烹调饭菜,口味还颇过得。后来竟又学会缝制衣履,穿到身上竟也不觉得丑怪。再后来,竟在不大的院落中开辟出一个菜园,除了种萧黯采集回来的一些杂七杂八的植物外,还种了家常的蔬菜,让主仆二人的餐盘丰富了许多。甚至,竟然学会辨认字和图的形状,来为萧黯写的堆积如小山的竹简整理分类。萧黯终于在某天夸赞他道,看来不用多久,他就连辅官都做得了。河鼓颇为得意。
十二月某天,萧黯又背上竹篓离家,去城北看籼稻秧田初长。萧黯出门门时,河鼓正爬上屋顶,他今天要将几间房子的屋顶漏雨漏风的地方重新填补些紫干草。南疆的冬天冷得颇怪,白天百草生长、温暖如春,晚上寒风冷雨,冻人手脚。
萧黯上午纪录好籼秧生长情况,午后便帮助农人拔草,识别杂草种类。他的双脚都陷在秧田中,弯着腰,两只手熟练的拔草锄草。突然,碰到一簇眼生的草种,便直起身仔细的辨认。认了半天也没认出名目,正要拿着去问农人。突然听到有人喊了一声:“萧家郎君……”是京城口音。萧黯循声望去,只见水田阶下的山脚小径上,有个骑在黄牛背上的人在招手。萧黯正疑惑此人是谁,那句萧家郎君喊的是谁。那人已迅速的从黄牛背上跳了下来,大步流星的向半山水田走来。
萧黯目瞪口呆的看着一个生龙活虎的青年由远及近,直到一张神采飞扬的笑脸放大到他面前。那青年拉着他的手臂,哈哈大笑道:“你躲得好自在!”
萧黯惊奇道:“子瞻?你怎么来到这里?”
“天下没有我徐子瞻去不了的地方。您这东道可是做定了!”
徐子瞻比三年前更加洒脱不羁了,他们都沿着少年时的性情向着更加纯粹的方向走去了。徐子瞻云游四海,半年前回京听说了萧黯事后,便动身前往南疆。沿途且看且行,走访旧友,游历民间,直到冬末才到了晋南郡。到了晋南郡城,询访到了萧黯的住处后,却得知萧黯去田间了。便命两名随从留下,自己骑着黄牛直找到了田间。
萧黯与他边谈边行,进了葛越城后,突然下起了雨。南疆之雨,必有风至。不远的路途,到家院时,两人衣服已湿透。河鼓便在堂屋里架起了一个火盆,让二人取暖。萧黯让河鼓服侍徐子瞻换衣浴洗,自己去内室里浴洗、换了一身干净灰色葛布禅衣方走出来。却见徐子瞻打着赤膊正举着长刀烤海鱼。
萧黯对徐子瞻骇俗言行,已见怪不怪,拂衣坐在他对面。徐子瞻边向鱼身撒盐边道:“您这地界不错啊。海鲜丰富,您若吃素可是亏了。”
“我已经不吃斋了,只是口腹之欲仍然寡淡,随便吃什么都好。”
“这才对嘛,吃什么素。要不是立志要尝尽天下美食,我也未必有那么大的力气游历四方。”
萧黯微笑道:“你来我这里,就是因为海鲜?”
“不,还因为粤酒。”说完就唤河鼓,河鼓口中应着,与徐子瞻的随从将一大坛酒抬进堂屋。
徐子瞻忙嚷道:“别靠着火盆放,搬到我右手边上。”
萧黯不知道河鼓是从哪里弄来的一坛酒,还有一套酒具。徐子瞻用勺将酒自坛中挹出,倒至鸡首壶中,将壶置于火上。稍暖后,满满的斟入两个角杯中。一杯递与萧黯,一杯自家在手。
对萧黯随意一礼,笑道:“敬旧朋友和未来事!”说完一饮而尽。又马上高声赞叹:“好酒!除了北地,就这粤地的酒有劲!”
萧黯早尝过当地的烈酒,平常小杯一杯即醉,这牛角大杯恐怕半杯就醉过去了。他便只随饮了一大口。徐子瞻却酒量惊人,又自斟了一杯,啃了几口烤鱼。
萧黯便也拿来木签,穿起一个籼米糕烤热。
徐子瞻笑道:“看起来,您在这葛越过得很是自在。”
“可能我前世曾经在这粤地活过,如今,便当做是回故乡了。”
“哦?您将这里当做家了?”
“是啊。这里一切都很好。我想在这里落地生根了。”
“您想娶个土著女人,生一群土著娃?”
萧黯看着火苗舔着米糕,眼中亦有火光明灭着,良久才道:“对,也许就是这样。”
徐子瞻拍腿大笑道:“不错啊,晋南王。男耕女织,儿孙满堂,这不就是神仙都思慕的凡间嘛。”
萧黯道:“我不知神仙心思,但这是我思慕的凡间。我就想这样终老。”
徐子瞻笑问:“您打算活到多大岁数?”
萧黯看了他一眼,随口道:“活到哪里算哪里。”
徐子瞻算道:“就算您十八岁娶妻,四十岁上下做祖父,六十岁上下曾孙也该出生了。只要五十年间天下无事,您儿孙满堂,平淡终老的理想也就实现了。”
五十年,萧黯心内一动,突然想起夏侯云重口中的五十年。
徐子瞻笑问:“如果五十年间,圣上召您回京呢?”
“我会上表请辞。”
“如果圣上委您官职呢?”
“圣上……不会委任我官职的。我只能做个虚名藩王。”
“如果圣上驾崩了呢?”
“……我会在这里为他守孝。”
“如果李贲来攻打晋南呢?”
“李贲?”
“您不会忘了他是谁吧?当日可是您在士林馆最先提起这个名字的。”
“他怎么会打到晋南?”
“他年初的时候带五万大军攻打过广州州治番禺,怎么就不能攻到晋南。就算李贲不能,焉知刘贲,张贲不能。”
“我会守城吧。守不住就死在这里,也算死得其所。”
“圣上给您郡王的身份,您还给他一具匹夫的尸体。这就是您的理想?”
“子瞻,我没办法明说与你我的心志。我只能说,我这辈子都不想离开晋南郡。匹夫也好,土民也好,囚徒也好,我希望这就是我的命,是我自己选的命。”
徐子瞻打量着萧黯,萧黯已经慢条斯理的啃起了米糕,有一粒米渣掉落到衫上,他若无其事拾起来,放进口中。徐子瞻若有所思。
徐子瞻又问:“您不想问问京中人物吗?”
萧黯喝了一口酒,默然不答。
徐子瞻又道:“您想不想听我讲讲旅途见闻?”
“说来听听。”徐子瞻便与他慢慢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