厌到了内院,萧大心已经醒了过来,正在安慰落泪的皇太子妃和生母。御医向皇帝禀报,萧大心的伤口只是皮外伤,昏厥乃是头碰地时霎时血气滞留所致。只要颅里无淤积,服药慢慢调养,月余便能痊愈了。皇帝这才放心,众人也松了口气。两方参与争斗的骑手终恢复理智,斗志全失,颓丧的跪了一院。尤其是这场游戏的倡导者崔懋与萧确,更是口中请罪,言不该挑起纷争,惊扰了圣驾,伤了当阳公。
皇帝面色不佳,只命两位北使退下,也遣散了众臣和众位参赛郎君。只剩下萧确等几位皇室子弟,才开始责骂他们。
厌直挺挺的跪在皇帝面前,哽咽的请罪:“臣知罪,伤及堂兄痛过伤己,悔恨莫及,请陛下重罚!”
皇帝听厌请罪之言,只无动于衷,仍责众人道:“你们几人不念骨肉亲情,只顾自家意气。锋芒外露,争强好胜,不肖至极。罚抄金刚经九遍,停供俸一年。”众人都领罚,拜礼谢恩。
皇帝又对厌说:“萧黯,是你将堂兄撞下马,错比别人更甚。罚你面壁省罪至明日日出。”
厌大礼拜道:“谢陛下轻罚。”
片刻后,萧大心便被在众人簇拥着移往东宫。圣驾亦离去,众人散去。围场内院转眼间就只剩厌一个人跪坐厅堂当中。不一会,玉蟾宫内官与紫阳宫内侍带御医进来,为厌清理包扎伤口。厌并不起身,只让众人出去。御医只好草草包扎,方随内侍们退出。厌走到内院的内墙下,垂首站在哪里思过。
就剩他一个人了,内院一片静谧。厌闭上眼睛,听着初秋柔和的南风刮着宫柳残留的叶子,发出哗哗的声音。正午的阳光很暖,照在皮肤上痒痒的。汗珠密密的布满额头,肩上的伤口好像有火苗在烧。膝盖倒是有些痛,他希望自己最好昏厥过去,可心内却无比清醒。下午,突然起了凉风,天空中的云朵越聚越多。不一会就从白色变成了铅灰,又变成了浓黑。浓黑的云绞出了水,落雨了。他闭着眼睛站在雨中,受伤的身与心都在雨中麻木的痛。他又开始想那三句预言。正在这时,身后的院门吱呀一声响了,一个念头蓦然出现在心里:是笼华来了。
厌回首,就见笼华一手打着油纸伞,另外一只手拎着一只绢布包袱,正笨拙的推门走进内院。她穿着灰色的内侍衣裳,戴着内侍的灰纱帽。厌看她这一身奇怪的装扮,咧嘴一笑。笼华没觉得有趣,她走到墙下,把伞遮在他头上。她那双黑如深夜的眼眸带着一层水雾之气,神情似嗔非嗔。
“为什么认错?”她问。
“你的嘴唇怎么破了?”厌答非所问。
“众怒不争,众责不辩,带伤淋雨。人常自爱,您常自虐。”她说。
“自虐很有趣吗?”她说。
厌不能答,笼华也不再说话,两人四目相对,各自无言,只听雨点均匀的击打着油纸伞背,犹如天籁。
厌突然毫无征兆的紧抱住笼华。
笼华万分意外,又羞又急,只想要挣脱。
厌却抱得更紧了,口中喃喃的说:“笼华,我很怕。”厌此时方知秋雨之寒入骨,身体控制不住的颤抖。
笼华一怔,不再挣扎,以手拍他背,柔声道:“不要怕……”
厌抱着笼华,觉得像拥抱住了一个亲人,他可以将最脆弱的自己交给她。笼华她的身体削瘦,却坚定挺拔,充满力量,仿佛可以支撑他生命的重量。厌身边有很多亲人,他的祖父、她的嫡母,他的兄长,可每个人却都与他不那么亲近。他真正的亲人,只有梦中的父亲与母亲。他在梦中,可以将自己的恐惧、迷茫、懦弱,讲述给自己的父亲与母亲听,寻求他们的疼爱、保护、指引、甚至是教育与责备。
他自己也没想到,有一天,有这样一刻,他会觉得笼华是亲人。笼华的脊梁支撑着他的重量,手轻拍着他的背,她在喃喃告诉他,不要怕,世间没有什么值得怕的。厌的身心终于平静下来。
恢复理智的厌,第一个意识是自己竟然在禁宫内院拥抱一位未婚淑女。厌向四周看去,如果有宫奴或是任何什么人看到,他就算坠入万劫不复的地狱,也难赎笼华的身败名裂。幸而,整个内院空无一人,只有上天看到了他的忘情之举。
厌看向笼华,她正安静的注视着他,身上已经被淋湿了。厌取来滚落一旁的雨伞,遮盖住笼华。
两人都走进了内堂。笼华将包袱递给他,轻声说:“这里是你的衣服。我用了河鼓身份,便也替他做些事。”
厌道谢接过,走入屏风后仅换了中衣,依旧穿上自己的旧外衣。将干爽外袍又拿出来,递给笼华道:“秋雨寒冷,你披上吧。”
笼华也不接,只说:“我没有那么娇弱。”
厌手足无措,又想起方才情景,很是自责惭愧,不知如何开口。
笼华看他神情,却笑了:“原来,您也有大胆违礼之时。”厌听她口气,竟似赞扬。
厌只觉惭愧,只垂首说:“违礼忘情,是件好事吗?”
笼华朗朗道:“是!你和所有人都不同。别人的戒律越多越好,你的越少越好。我希望你无拘无束,无法无天。”
厌抬头注视她,她目光坚定,不似调侃。
这次,厌却坚定的摇头:“不!我和所有人都不同。我永远都不可能无拘无束、无法无天。我这一生都将活在神佛的注视下,小心翼翼的躲避那个他们暗示的命途。我只求天垂怜于我,给我力量坚守戒律,至少坚守底线。我命悬一线,那一线就是我的戒律。它在我觉命可改,它若消失,我将随波逐流,漂往恶途,不得善终。”
笼华闻言变色,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双眼,她的声音颤抖了。
她几乎是嚷道:“为什么?为什么让我认识你。你能不能让我听到积极快活的未来啊。”
厌的声音温柔起来:“有啊,阿笼。我想做谢灵运那样游山乐水的王公。我想做像陶渊明那样的隐士。我也想做个长寿快活、终老床榻上的凡人。”
笼华放下手掌,只目不转睛的看着他。
厌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你说过,我的命运有很多的可能,都在我的手上。也许是我惧怕的,也许就是我所期望的,也许是意料之外的。笼华,你想不想陪我经历这一世,帮我选择我的命途。”
笼华起先还只专注倾听,直到最后一句,才突然意识到他在说什么。她的脸颊顿时红若云霞,灿若星辰的双眸也垂下了。他们相识几载,厌终于看到女儿娇态毕露的笼华。
厌柔声说:“我的命运难测,我的爵位朝不保夕,我的封国荒远贫瘠,我的府邸不如筛子。笼华,你怕不怕呀?”
笼华听到他说筛子,忍不住一笑,又马上含羞敛颜。再不敢看他,只低头行了辞礼,转身就要离开。
厌柔声叫:“阿笼……”
笼华终于回眸看他,声音温柔如水:“我才是无拘无束、无法无天的人。萧郎,你怕不怕呀。”厌笑了,那是纯粹属于风华正茂的少年郎君的俊朗笑容。
南风吹了一夜,宫柳舞乐相和,这是江左九月地籁之声。室内的少年身像面壁而站,另有一个非身像的少年,身姿挺拔的站立在所有神灵面前。身像的少年在空冷寂寞的禁宫内院,非身像的少年在温暖的家园乐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