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末,有魏使自晋阳来建康通好,并贡北地秋收物产。皇帝仍如往年般,厚待北使,连续几日召北使随驾答问。这一日,北使崔懋偶然谈起晋阳男子盛行娱乐击鞠,大丞相高欢亦是个中好手,时常亲自上阵。皇帝便兴起,命皇太子去召皇孙们前去华林园围场,让北使也看看南朝的击鞠。
华林园有天下第一园林美誉,其内奇石森森,泉水潺潺,其中奇花异草,珍禽异兽无数。其东北角古树环抱,木栏圈围中,有一处芳草地,武器俱全,乃是皇帝早年骑射健身之地。如今已经空置多年。皇帝重游这故地,想起自己英姿勃发的壮年时代,不免感叹江山代有后辈郎君。皇帝带着皇太子、皇太孙,及武陵王、岳阳王,又及数位皇亲士大夫高坐在看台上赏看众少年演习击鞠。中书令朱异以及门下省几位常侍陪着北使伴驾在另一侧。
江南九月,天高云阔,水草丰美,风中亦带着万物丰盈的香甜气息。众人看着场上如临风玉树的南朝子弟,心情亦很是舒畅。
朱异笑对崔懋说:“击鞠乃少年人游戏,大丞相很有童心嘛。”
崔懋笑道:“北朝吉鞠与南朝吉鞠大不相同,非童戏。”
武陵王萧纪听此话,便对众人说:“这击鞠乃是汉魏传统娱戏,后来南北两分,北地的击鞠便越来越激烈,变成马上的对抗争斗。而南朝的击鞠越来越平和,变成了徒步的捶丸游戏。”
皇太子道:“游戏怡情而已,何必伤神动气?”
萧察一笑,道:“若说马上击鞠也没什么难的,我身边就有几个好手。”
正说着就见一身劲装的萧确抱着蹴鞠跑来,向皇帝行过礼后,笑道:“陛下,臣听说北地击鞠叫马球,很是生猛,特来求证北使。”众人都笑,正说这个呢。
崔懋便行了一礼,答道:“南朝是徒步击鞠,北朝是在马上击鞠。南朝是众人各自比进网数,北朝是分两组对抗进网。南朝无谓名次,北朝是必见输赢。”
萧确大笑道:“崔使谬矣。南朝也有人打得马球。你若不信,今日咱们就按北规比一场。”
皇太孙大器道:“永安侯,你又争强好胜了。”
萧确却露齿一笑,只求皇帝圣意。皇帝宽容一笑,只随他们意。崔懋早就跃跃欲试,见皇帝应允,登时脱掉礼服外袍,又绾起袖子。众人瞠目,南朝人衣冠不整都羞于见客,哪见当众脱衣解带的,还是在圣驾前。
崔懋却神情坦荡,只道:“马球每队至少八人。可与皇孙对战,北朝身份匹配者,只有我与李宓两人。只好请援了。”
皇太子笑道:“你们两人领队,便各自挑选队友,不拘南北朝,游戏而已。”
萧确更喜,马上喊来鄱阳王世子萧嗣,然后就发现除了他与萧嗣竟再也找不出谁。只好又对崔懋道,不如四位皇孙,再带四位从伴。崔懋应。不过即使如此,眼下也才有四个人。
萧确便看着座中的宁国公大临道:“堂兄不是刚学了骑马,今日试试身手?”
大临忙皱眉推辞道:“我双手连缰绳都握不稳,还敢腾出手来拿球杆?”
萧确只好又看座中其他兄弟,众皇孙大多数根本未骑过马,少数微懂骑术的却不敢打马球。极少数皆通的却都是年长皇孙,自持身份贵重不屑于参与其中。萧确其实早就看到了座中的厌,知他骑术颇精,也在岳阳王处打过球,可萧确偏不邀请厌同组。萧确央告一圈无人响应,眼神便有些挫败。安乐侯萧义理便起身加入。萧确道:“你刚才不是说没打过马球吗?”
萧义理咬牙道:“我骑术总算可以,现学吧。何况蒋歆颇通。”
萧确有些感动,狠捶萧义理肩膀道:“好兄弟!”
萧义理被他打的一震,斥道:“你别玩了一次北戏便染上北习了。”说完便要去别院换武装。萧确喊道,在这里脱了礼服得了。萧义理用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看了萧确一眼,仍走出了。有萧义理两人加入,萧确大受鼓舞,继续琢磨只剩两位选谁。
那边,崔懋在建康也无熟人,见座中有临贺王萧正德的世子萧见理还算相识,便礼请援助。萧见理痛快离座,竟也学崔懋的样子,把外袍随便一脱,只穿着丹縠禅衣,又绾起袖子,露出赤膊。众人见他如此,却觉得好笑起来。萧见理又帮着崔懋邀人,可碰到的难题和萧确一样。这时,朱异身后有一位伟岸的青年起身加入,此人正是西魏降臣贺兰榉。这贺兰榉多年前与其父同被南朝俘虏,后来,其父蒙恩得换回北归,他却依然质留南朝为臣。今日他愿援崔懋也算一奇,毕竟东西两魏交恶多年,刚刚的邙山之战战火未冷,许是因马球而想起故国家乡了吧。
两方都只剩了两人。萧确便对当阳公萧大心胡搅蛮缠,萧大心倒是文武皆通,可身份贵重,哪能随便与他们玩闹。
旁边的皇太孙大器便笑责萧确道:“你这乖滑贼!知道当阳公性情和善,便死缠烂打,他这身份岂能和你们胡闹。”
萧确央告道:“堂兄们,实在无人,求各位帮帮弟弟。”大心早就心软,只在思量自己骑术不精,恐失了面子。这时大心从官也在旁鼓动大心,大心便下了场。
皇太子见状,便温和吩咐萧大心道:“你约束着弟弟们,适可而止,别伤了彼此。”大心躬身答应。萧确却从这番话中听出了居高临下的意思,豪气丛生。
岳阳王萧察嘴角一笑,招呼崔懋过来,问道:“可都选全了?”
崔懋摊手道:“还差两位。岳阳王能否推荐。”
岳阳王萧察便说:“晋南王骑术马球都还尚可。”厌并不喜争斗,忙推辞。萧确似早盼着如此,忙故意叹道:“我怎么就忘了晋南王,便宜了崔使。晋南王甚是谦虚,你可一定要请他下场。”
厌仍然不动。萧察便用兄长口吻命他下场,那边皇太孙大器也出言劝说,崔懋也行大礼恭请,众皇孙便也都催促。厌只得起身,却有不能自主、身不由己之感。
对阵两方都齐了,一方是,萧大心和其从官、萧确与夏侯云重、萧嗣和其从官、萧义理与蒋歆;另一方是崔懋、李宓、萧见理及其从官、贺兰榉及其朋友,还有厌与高远朗。两方都去圣驾前拜礼。崔懋便又启奏道:“北地马球若无仕女观战便不开赛。而且,骑手上马前必有仕女系巾帕于球杆方有斗志。”
皇太子道:“北俗不避男女大妨吗?”
皇帝却道:“这倒让朕想起青年时的旧俗。几十年前,南朝男子骑射也有淑女观看。如今礼教大盛,旧俗便没了。”又道:“咱们今天也复复古风,打开东侧楼台,去请座中骑手的母亲、妻子、姐妹来观赛。若其他宗室贵主有想来观看者,便也请来。”内官领命而去。
皇帝又道:“系巾是不能了。但今日胜出之队,可得楼台淑女亲斟八杯美酒,再让内侍端来赏与骑手。”
皇帝此话一出,两方士气大振。尤其是南朝郎君,从来未遇这等殊荣,便都摩拳擦掌,热血沸腾。片刻后,有马牵来,是清一色的北驹,因骑南地矮脚马根本没办法挥动球杆。两队便下场练习规则,熟悉马性。
待女眷们登上楼台之时,也便是正式开赛之时。此时,晴空湛蓝如洗,秋风怡人,围场上烈马扬蹄,马上郎君英姿飒爽。令鼓声一响,登时人马混战成一团,连那赤褐色的蹴鞠也看不见了。楼台上的众女眷常日困在深宫内院,何曾见过这等激烈的游戏。各自费力辨识自家郎君,不一会,便看得入迷忘情了。皇帝朝南端坐于主位,也眯眼看视,坐在近旁的武陵王萧纪不时讲解场上情况。御座左侧的皇太子与众皇孙怡然自得、漫不经心的观看,御座右侧的几位近臣却看得很是紧张,甚至不顾仪态的费力引颈张望。
赛场上的各骑手早已忘我,南朝的郎君们自出娘胎,就学安静温顺君子相,这一次,算是使全力拼争了。因君子盛名固然重要,而有南朝最尊贵的男人和女人在观看的这场比赛,输赢关乎尊严荣誉,似乎更加重要。此也因少年气盛,君子未成,才会有此莽撞失态失礼之处。
骑射场一时烟尘滚滚,马蹄飞扬,等到两队各自挥杆击进一球后,斗志便更加炽烈。萧确是阵阵不让,鞠到拿里便打马争抢到哪里,气势很是霸道。崔懋技艺高超,只着眼严防着萧确。萧嗣与萧见理也都是凶悍的高手,两人坐骑几次险撞,争球间隙,两人甚至用球杆互相击打。萧大心便多防着贺兰榉,贺兰榉闷声不吭,只拼力争控鞠之权。萧义理果真是不熟马球,若几匹马同时乱争,他便只能全力控马,再不能腾手击鞠。厌是其中最另类的一个,别人争球他躲球。
双方各击进三记球入网后,便下马稍事休息。厌正仰头喝水,突然萧确急步走过来,猛推了他一下。厌站立不稳,险些摔倒。只见萧确那张英姿勃勃的脸上,满是汗水和怒气,他几乎指着厌的鼻子道:“萧黯,你是不是丈夫?是丈夫就拿出真本事出来!”
高远朗忙过来道:“游戏而已。永安侯何必动怒呢。”
萧确的眼睛如刀锋一般,直射向高远朗,高远朗顿时气馁闭口。
萧确又转向厌,挑眉怒道:“你要再拿那幅不为的德性出来,便是侮辱我,侮辱队友,侮辱场上的真丈夫!”说完怒气冲冲的转身离去。
队友临贺王世子萧见理也走过来笑骂道:“真有你的,晋南王!两队争雄,你想做第三队。我们认你是兄弟,可我们的马蹄却未必认得。”说完也脸色阴沉的走开。
厌看见夏侯云重站在不远处的,正拿绢帕擦拭额头上的汗水,不经意间向厌斜睨一眼,那眼神中有冷漠亦有轻蔑。
厌飞身上马,他终于决定参与这场争战,就做那犯众怒第三方。重整后再赛,双方已经将争斗变成了敌对,片刻后,便听见马驹嘶鸣,人声喝骂,都厮杀在一起。连萧义理也不顾坠马的危险,放手争鞠。双方几乎边争鞠边动武。楼台上观战的女眷们早已不顾仪态,纷纷起身临栏张望,时时发出惊呼声,念佛声。御驾右侧的几位近臣站了起来,不时发出惊叹。御驾左侧的皇子皇孙面色也专注起来,都目不转睛的观看。
两方进球仍然胶着攀升,难见谁输谁赢。永安侯萧确越来越凶狠,他是志在必得。临贺王世子萧见理争胜心也越来越炽,双方争得难解难分。马匹相撞,骑手欲坠。厌也拚力争鞠,而只要厌控球,双方便都拥上来争抢,高远朗护着他也便身受着双方的击打。眼看计时将至,双方却平球,便都急红了眼睛。
崔懋将鞠打向萧见理,萧见理球杆刚擦边,萧确已经过来争抢,争守两方呼一下都围将过来,霎时烟尘滚滚。厌刚控到鞠,左腿便被人狠扎了一下,他险些坠马。眼见球被击飞到几步外,众人都策马引僵追赶。高远朗先半步触到球,挥杆打向厌的方向。厌正骑马驰骋中,刚要挥杆接球,突然和驰来截球的萧大心人马猛撞到了一起。双方都是驰骋中,这相撞之力惊人,只听马骨断裂之声,两人双双飞跌落马。厌肩部着地,萧大心头部着地。场上众人都惊惧交加,纷纷拉缰下马察看。看台女眷传来惊泣之声。皇帝也变色,皇太子起身离座,众人也忙随之下场察看。
厌只觉剧痛难忍,抬眼却看到萧大心头破血流,已经昏厥过去。皇太子近前一看,顿时慈父的心痛之情毕露。几位御医快步走来,查看后,又指挥宫奴小心翼翼的将萧大心抬到藤架上。皇帝也在武陵王与岳阳王的搀扶下,前来察看。一看萧大心的模样也是心疼不已,忙命御医赶快护去旁边内院。自己不顾年迈,亲自跟随而去。众人也亦步亦趋的跟随皇帝御撵后护行。大心生母陈良娣和妻子当阳公夫人在楼台上已经吓得哭泣起来,众女眷便陪护着她们同去内院。
片刻后,偌大的围场便只剩下厌一个人。似乎所有人都忘记了刚才厌是和大心一同跌下马的。厌伤心之痛甚于伤身,皇祖父从始至终都没有看过他一眼。他希望刚才昏厥不醒的是他,他希望刚才自己最好身首异处,只要能让皇祖父用刚才那样慈爱心痛的目光也看上他一眼。他半跪在骑射场,望着众人离去的方向,转过身,眼泪终于忍不住掉落下来。他马上用袖子擦干,挣扎着站立起来,正正衣衫,深吸一口气,向萧大心看伤的内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