厌封王爵后,依例每月都要进宫面圣一次。这天又到了面圣日,厌便戴王冠、着青色衮衣,翠色绣裳,饰玄缨,佩碧玉,穿皂锦绣履,以标准郡王服制拜见至尊。皇帝在京的子孙晚辈众多,仅是东宫就有二十几个嫡系皇孙。皇帝自不能都顾,便依先礼旧例按爵位高低例行接见。王爵者一月接见一次,公爵者每季接见一次,侯爵者每年接见一次,无爵无封的宗室庶子便难得见了。当然,这只是例行规矩,若得皇宠,便不拘月度还是季度,时常能被召见,常沐圣宠慈爱。就如今日,诸王朝见中,除了皇太孙大器身份殊贵外,身为公爵的宁国公大临与临城公大联也在列。等诸王礼毕退下后,大临、大联仍被皇帝留下说了几句话。
厌在殿外听岳阳王萧察吩咐了几句话,便落后了几步。刚带好佩剑将行,就见大临、大联两人走出殿外。大联叫他道,我们要去内殿拜见贵妃祖母,七堂弟也同来吧。厌便看向岳阳王萧察。萧察便示意他去,又嘱他代其问候贵妃祖母。厌答应后,随大联去往禁宫内院。
他们口中的贵妃祖母并非是昭明太子与如今皇太子的生母,而只是邵陵王萧纶的生母丁贵妃。紫阳宫中,自皇后郗氏青年早逝后,后宫便再不设主母位。只由两位丁氏贵妃、一位阮贵嫔同为主事。众皇子对三位妃主都拜以母礼,其中又以两位皇太子的生母长丁氏贵妃为尊。后来,长丁氏贵妃与阮贵嫔先后故去了,便只剩这一位丁氏老贵妃慈爱庇护众皇子皇孙了。京中诸皇子王妃、王子王女常去请安。其中尤以邵陵王府与东宫最为得宠。厌只在刚封王时,随岳阳王萧察拜见过老贵妃一次。如今已过了一年余,老贵妃也许早将他忘了。
厌与大联一路谈佛论经,不觉间便行至文华殿。三人卸剑请入。片刻后,便有内侍主官前来接迎,引三人穿过正殿去往另一主院。到了主院又有年长女官来接迎,三人便恭敬对女官行礼,口称阿娘。女官回礼,方引他们进入厅堂。三人又穿过正堂,行至一扇花梨雕花门前。侍女拉开门,有佛香扑面而来,此才是老贵妃所在之内堂。三人走进。厌见内堂轩敞高阔,正北主位上珠帘悬挂,帘后隐约可见一位鬓发如银的老祖母歪坐在软塌上,身边两侧似还拥坐着许多盛装丽人。
三人恭敬的行大礼请安。丁老贵妃道:“好孙儿,别大拜了,都安坐着说话吧。”声音宏亮,实不像年逾古稀的老人所发出。
丁老贵妃又道:“四郎,来,来,进帐来,让我看看。”大联便起身走进珠帘里。老贵妃拉起大联的手,端详道:“怪不得,妙契说你天天念经都熬瘦了。可不是嘛,花朵似的模样都瘦成了柳枝。心到释佛自然知,可别拼了命。”旁边便有众女孩的笑声。
一女孩笑道:“四堂兄是笃诚君子,礼佛也便拼了命。莫说老祖母心疼,就连京城的贵主也跟着担心呢。”这女孩说话很是无忌,老贵妃却似听惯了般,也不责她。
又有一女孩娇声道:“堂姐您真多话,四兄长当然是君子。”这声音厌很是熟悉,正是常山公主萧妙契的声音。而刚才声音正是邵陵王女曲阳郡主萧灿萦。
曲阳郡主萧灿萦马上道:“堂妹,你话也不少呀。”
大联笑说:“祖母,您下次莫让她们同处一室吧。吵得您心烦。”
丁老贵妃便笑道:“四郎说的对。咱们家的女孩都太呱噪,还是男孩子好,都是儒雅君子样。看三郎,安静的坐在那儿,乖的很。”
大临陪笑道:“不敢出声惊扰祖母。”
丁老贵妃又道:“你身旁那个乖孩子是谁来着,刚说过老身就忘了。”
大临恭敬答道:“是长伯父第七子,晋南王萧黯。”
厌再行礼,口中道:“不肖孙儿萧黯拜见皇祖母!再代三兄长萧察请皇祖母安。”
老贵妃点头道:“噢,原来是昭明太子的小儿子呀。来,来,进来,让我看看。”
厌便也走进珠帘,跪坐在老贵妃坐塌前。
老贵妃眯着眼睛细细打量厌,又伸出双手抚摸厌的脸颊五官。这双手满是皱纹斑点,两只手腕都戴着佛珠。那佛珠一看就是经年古物,已被岁月摩出绛红色的沉厚珠光。厌感觉老祖母的双手皮肤轻软如绵,指甲却坚硬如刀,在他脸上摸索。老贵妃点头道:“嗯,是个好郎君。要是鼻子再小些,嘴唇再薄些,就俊俏了。”旁边几个女孩都发出轻笑声,大联也忍不住笑了。
厌的容貌确实平庸。他的额头有些方,额角生有杂发。眉毛虽然算黑润,但眉梢杂乱着下垂。双目偏圆,虽算清亮,但眼角向下垂着。再加上鼻子丰隆,嘴阔而唇厚,更完全失了清秀。另外,他的双耳虽厚,却耳廓外反,此又非顺像。所以,寻常时无端的会呈现出委屈颓丧的样子。严肃的时候,紧闭着嘴唇,又似老成顽固之像。只有笑的时候,眉目舒展,眼角多了些许笑纹,整个人方有几分生机勃勃的少年郎君的样子。
老贵妃又收身离远端看,良久道:“这孩子神情活像一个人。”又自言自语道,“像谁呢?”然后似被这个问题烦恼住了,只低头沉思回想。半晌,抬头叹道:“老了,想不起来了。我也乏了,你们都退下吧。”
又道:“妙契,送送你兄长,再回来陪我午膳。”妙契答应着,与众女孩同施一礼退下。只曲阳郡主萧灿萦未动。
众女眷大多退往堂后内院,只常山公主萧妙契随着大联等人向堂外走去。厌见妙契身边不见小何氏,只有笼华一人随行。而笼华却面若寒霜,端庄敛行。那边大临正对妙契说:“在前院看到你的车了,你怎么还和兄长们一处下车。你已经是订婚的人,不比从前可诸事任性而为。”
妙契娇嗔道:“护车的四兄长都未说什么,就您多事。”
大临不悦责道:“他是出了名的菩萨,还不什么都依你。”又责大联道:“你也是,娇纵她太过了份。万一不小心碰到柳榷,被人说是订婚后私见,可不违了礼法、损了名声。”
大联道:“刚订婚不到一月,一时难以收性也是常情。何必太拘束,我有分寸的。”厌此时方知妙契竟和柳榷订了婚。虽说河东柳家向来被称为驸马高门,柳榷亦是袭爵世子,才貌在门阀子弟中尚算出众。可是和妙契订婚,还是出乎厌的意料。
厌看了一眼笼华,笼华却目不斜视。厌十分熟悉笼华在人前循规蹈矩、喜怒不形于色的样子。可他打量她今日气色却分明带有怒意。妙契送到主殿后,便停步了。三人正要走出,妙契叫住大联,上前几步与他耳语,大临便也走过去倾听。
厌终于得了机会和笼华独处,便问:“有一阵未见了,你可好?”
笼华看了一眼厌,眼神中却带着克制的怒气。厌这才发现她的怒气似乎是和自己有关。只听她冷淡道,很好。
厌不知所措,问道:“我是哪里得罪你了?”
笼华把脸扭到一边,含怒道:“您哪里有得罪我。我不过是为贵府一位无名女奴抱不平。”
厌不解的问:“什么女奴?”
笼华眼睛只看前方道:“您当然不记得她。她在您无名无爵时,宁愿挨着贵府管事的责骂盘剥,依然留在玉蟾宫。她将自己微薄的薪俸省下,去贿赂金华宫管事,只为帮您争些更好的月供杂物。她将自己的宫衣拆了,只为给您缝制合脚的鞋履。您却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岳阳王几月前送您两位美貌女奴,如今,您就随手将她送给了岳阳王还了人情。”
笼华转过头来注目厌,眼珠黑白分明,却盛满薄怒与冷淡,她几乎是质问道:“您难道从未留意过身边的人心吗?您难道从未想过保护身边的人心吗?”
“你……怎知我宫里的事?”厌莫名觉得理亏气弱。
笼华道:“筛子都比您宫里严谨。”说完也不等妙契,独自转身佛袖而去。
厌看着她的背影莫名委屈。恰常山公主看到了两人情形,便笑着走过来道:“七堂兄,您也遭了迁怒。我早晨也被她一阵抢白。”
厌呆问:“什么迁怒?”
妙契直爽道:“就是今早,八皇叔来拜见贵妃祖母时,恰与夏侯照面。许是因为夏侯服饰简素,便被八皇叔误做女官了,就随口问了一句是哪个宫院的。夏侯便觉受辱,登时冷面,也不答礼,自顾去了。八皇叔雅量,不与她计较,只一笑了之。她倒没完没了,我回头玩笑一句,便引她一顿劈头盖脸的抢白。夏侯盛怒,连我都怕,您还是远着些吧。”
厌不想还有这一节,又见大联二人立于殿廊边等他,便辞别了常山公主。
常山公主寻着夏侯笼华同往内院,刚至正堂,就见曲阳郡主几人由内堂走出。妙契便笑道:“灿萦堂姐要回府了吗。请慢行,恕妹不送。”
萧灿萦同样笑魇如花道:“恭喜堂妹订婚。”
妙契得意道:“抱歉堂姐,这次又夺您所爱了。”
灿萦笑得更加粲然:“堂妹,你小看柳郎了。你以为是你我设局争他。实际上,是他设局求我帮忙争你。”
妙契的面上笑容一僵,强自支撑斥道:“你胡说什么?”
这回换做曲阳郡主萧灿萦得意一笑:“堂妹,你也该恭喜我。我几天前也订婚了,正是你王家表哥。”妙契惊呆。
萧灿萦大摇大摆的去往内院,经过夏侯笼华身边时,停步笑道:“阿笼,人的心力智量是有数的。我劝你省着用吧,别聪明太过,后手不接。”说完得意而去。
且说厌回府后,即命河鼓查笼华所说女奴。而后才知道那女奴原是金华宫低职宫女,名叫顾盼。厌自同泰寺还俗后,便被划拨到玉蟾殿了。半个月前,岳阳王兄遣主官来说,看上他宫里一个女官。自己便随口答应送与岳阳王府,也未留意送走的是谁,更不知这宫女顾盼竟有这样故事。厌心内自责,次日一早,便到岳阳王府求见。厌委婉打听顾盼去向,心内盘算着如何将她索回,却得知已被王兄收为姬妾了。厌只好闷闷回府,心内若有所失。
厌连续几日都闷闷不乐,一是为女官顾盼,二也是因为笼华之怒。厌回想,他与笼华相识多年,那日却是笼华唯一一次对他怒目相向。笼华不但没有对他动过怒,甚至连冷颜冷语都没有过。两人独处时笼华要么是语笑嫣然,要么是语带机锋,最多是娇嗔调侃。而这与笼华平常待人接物中谨言慎行、严肃无趣的形象多么不同啊。
他又想,自己与笼华怎么会成为朋友呢,他们其实是性情好恶常常相反的两个人。他们都越来越年长,未来,他们是会越来越趋同呢,还是越来越背离呢。厌又想,不知笼华会不会也如是想。他又蓦然想起她的一句旧话:人与人性情可不相同,好恶亦可不同,但只要各自的喜怒哀乐对方能够感同身受,便是亲人挚友。想及此,他一笑,可转瞬又糊涂了。他们是挚友吗,他们能对彼此的喜怒哀乐感同身受吗?那么,笼华那天为什么那样愠怒,为什么他不能感同身受。笼华能感知他此时的郁郁寡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