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下过一场雨,把近来的闷热和风尘洗的一干二净,郓城就像是焕然一新了一样,从内往外仿佛透着光芒。
在这里生活了十年,殷子期完全没有像今天这样的感觉,感觉郓城是这样的亲切和明亮,就像是一副五彩纷呈的画卷在今天才从尘封中解脱。
殷子期的眼睛有些湿润,他本来以为自己已经不会再有这样的心情了。但是直到今日要离开时才发现,郓城对于自己来说并不仅仅是一个住的地方,而是家。故土难离,就连殷子期这样自诩洒脱之人也不能免俗。
殷子期知道自己这样心情的由来除了故土难离外,还有父母在不远游的原因。他在送行的人群中寻找着赵则文的身影,同时应付着乡亲们的热情。
殷子期在军营中很出名,但是在郓城中更出名,乡里乡亲们都喜欢他,喜欢这个十六岁的孩子。更何况郓城多年来就出了这么一个考到书院中的人,自然要一起来送行。
“子期啊,以后去洛阳后好好读书,在书院里别给咱们郓城丢人。”
“婶,我还没有考进去呢。”殷子期苦笑着说。
“子期你是咱们郓城最聪明的孩子,你要是看不上那谁能考的上?”大婶显然对殷子期很有信心,一个劲地拍着殷子期的肩膀。
殷子期只能苦笑,对郓城的大婶解释什么都是枉然,还是欣然接受更加妥当。
郓城的人们真的很热情,送行的时候都不是空手来的。有的拿了一筐鸡蛋,有的拿了一两捆白菜,更有甚者还带了两只老母鸡。
“洛阳那里是大城市,没地方养鸡怎么办?”殷子期苦笑着说,心想绝对不能把这两只鸡收下。
“我这不是怕娃儿吃不到新鲜鸡蛋嘛。”拿老母鸡的大爷憨厚地说。
殷子期只能以苦笑对待。
...
...
郓城外,一支三十六人的小队守护者两辆马车,前面一辆坐着一个老人,而后面一辆则是两个女孩。
一只玉手挑开了车帘,紧跟着探出了一张戴着紫色面纱的小脸,在东方朝阳的照耀下有一种梦幻的感觉。
即使是戴着面纱的她也是美丽的,风吹起了她面纱的一角,露出的洁白皮肤让人浮想联翩。
“那个殷子期还有完没完了!”
她的声音清冷中带着些许沙哑,有一种别样的诱惑感,即使是嗔怒也极富魅力。
“不就是出远门吗?弄得像出殡一样。”
她说出的话尖酸刻薄,完全与她给人的气质不相符。
“玉儿,好好说话。”马车中的另一位女子怪道,“你怎么能这样说人家呢?在我们大周这样是很失礼数的。女孩家家说出话来让人笑话。”
叫做玉儿的女孩似乎很害怕这个温和的女子,声音低了下去,只不过还是不肯认错,“谁敢笑话我?我...杀了他...我就是等的有些不耐烦了。”
“你就是这个性子。”
温和的女子叹了口气,“整天喊打喊杀的,以后你的丈夫还不得让你吓跑了?”
“我才不要嫁人。”
“你已经大了,在我们大周女子十六岁就可以嫁人了。”
“南越是十四岁。”玉儿的声音有些黯然,“我不会嫁的。”
“玉儿...你...”
“我不会嫁人的。您不用说了。我的心早就死了。”
...
...
日上三竿,殷子期终于摆脱了乡亲们的热情,踏上了出发去洛阳的旅程。
殷子期把乡亲们送的自己的东西都转送给了郓城驻守的军兵们,那么多零碎的东西自然不能带在身上,毕竟他这次不仅仅是去上书院,还有向导的任务,若是带着那些东西不免让人耻笑。
所以殷子期很欣然地把东西送给了自己的战友们,而后从中勒索了一大笔银子作为路费,离开了还发次小财,冲淡了没有看到赵则文的惆怅心情,让殷子期对前方的道路充满了信心。
他现在正坐在马上,观察着自己地这支队伍。
这支队伍算上躲在马车中的三个人和自己之外一共是四十人,其中有十八名越国士兵和十八名郓城士兵。
殷子期作为向导走在了前面,而十八名郓城士兵负责外围的防护,具体到两辆马车的防护则由那十八名越国人负责。
殷子期对郓城的士兵很了解,因为自己就是他们其中的一员,所以他把目光放到了那群越国人身上。
南越是南方最强大的国家,素有“南蛮”之称。这种称呼与其说是一种贬低,不如说是大周人对南越的畏惧。人们总是会对自己畏惧的东西加以贬低,似乎这样就可以战胜他们一样。打不过的话,就骂他们,就是这样的一种心态。
殷子期久居郓城,对南越人可以说相当了解。南越这个民族,坚韧、勇敢,是一个有极强大战斗天赋的种族。
南越地处在世界的南方丛林中,那里是中原人未踏足的蛮荒之地,拥有大量的动植物种类和稀奇古怪的事情存在。毒虫、毒蛇、瘴气,还有吃人的种族活跃其中,是一块拥有太多神秘的地方。
环境的险恶铸就了韧性十足的越人,他们胆大心细,战斗起来悍不畏死,是最勇猛的军队之一。在战场上,越人身穿着用藤条编织的藤甲,带着打猎用的猎刀,可以迎着猛烈的箭雨冲锋,与敌人以伤换伤,为了胜利放弃生命。
不过这还不是越人最可怕的地方,越人最可怕的是他们的巫蛊之术。虫师和巫师是南越的盛产,这些可怕的人通过研究巫蛊之术变成了世界上最可怕的存在,得罪他们的人往往不会立刻死去,因为虫师和巫师会让他们生不如死。
即使是殷子期也害怕巫蛊之术的存在,那是比修行还玄妙的事,只要沾染上就无法自拔。如果现在这群越人中有一名虫师或巫师存在的话,殷子期一定会转身就走,连一刻都不会停留。因为在南越流传着这样的一句话:宁可相信敌人,也绝不相信虫巫。
殷子期虽然还没有傻到相信敌人,但却不会相信虫巫,他要为自己的后半生着想,谁也不想变成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行尸走肉。
所幸这十八个越人都是武士的打扮,腰间挂着长长的弯刀。
殷子期松了口气,在他看来挂着锋利弯刀的十八个越人比一个手无寸铁的虫师要可亲可靠的多。因为十八个拿刀的越人不过是十八剑的事,而一个虫师或巫师用一百八十剑也不见得动人家一根汗毛,这就是两者的差距。
殷子期正然胡思乱想,身后一个军士拍马赶了上来。殷子期认识他,他是郓城军中的一个百夫长,被赵则文选中作为队长来护送贵人,姓黄,名叫黄则。
“老黄啊...有什么事吗?”殷子期和黄则还算熟络,言语间也就不必太拘谨。
黄则递过去一个酒袋,笑着说:“渴了吧?喝口酒解解渴吧。”
殷子期也没有客气,抓过酒袋就灌了一口,这酒入口有一种滑腻的感觉,给人的感觉十分舒爽。
殷子期蛮喜欢这杯中之物,尤其是郓城人家里自酿的米酒,入口时有一种谷物地醇香,最让殷子期留恋。他本来以为这次出远门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将会有很长时间喝不到郓城的米酒了,可没想到一出城不到五十里就又喝到了这郓城的香醇。
他又喝了一大口,把酒袋递还给了黄则。
“说吧。有什么事?”
殷子期看出了黄则有事要和自己说,把马往黄则那里靠了靠,说,“老黄啊,你要是和我打哑谜我可就不理你了。有话说,有屁放。”
老黄一怔,随即说:“子期,你说这车上坐着的贵人是不是...”
殷子期立刻就明白了老黄的疑惑,不假思索地说:“自然是当朝公主,不然还能有谁?就是那个三公主,五年前嫁到南越的那个三公主,姬落月。”
老黄连忙摆手,示意殷子期小点声。他回头看了看后面的马车,心有余悸地说:“你小点声音,你不知道那个老人是修行者吗?说话小心点别让他听到。”
殷子期倒是真不知道那个老人是修行者,他十分诧异,想起自己在营房见到他的那次又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如此大事恐怕比公主的身份还要机密,老黄你是怎么知道的?”殷子期心里清楚这件事情不应该让一个百夫长得知,更不应该告诉自己。
老黄压低了声音,小心翼翼地说:“这是将军让我告诉你的。”
殷子期顿时明白了。这一切都是赵则文的安排,怪不得老黄作为一个百夫长可以知道这样的机密,原来赵则文想要让老黄告知自己这件事。
可是问题又来了。为什么赵则文不亲自告诉自己这件事呢?还是他不能说?
“你别多想。”老黄低声说,“将军也是在昨天夜里才知道的他的身份,他说他来不及告诉你,这才委托了我来传话。将军说让你小心提防那个老人,没有必要尽量不要与他接触。”
殷子期点了点头,看了一眼在自己后面的马车,这才对黄则说:“将军的意思是...”
黄则不动声色地喝了口酒,低声说:“将军说这件事情可能和越王勾云的死有关。这次护送任务不简单,想必必有越国的人和其他诸侯国的参与,来行刺的人会很多。将军的意思是能打就打不能打就跑,咱们郓城的兵绝对不应该死在权利的角逐中,尤其是你,子期,你还有大好的前途。我们死不死无所谓,你绝对不能死。”
殷子期看着黄则坚定的眼神,下意识地移开了眼睛,点了点头。
“另外,将军说越王勾云的死有蹊跷。”黄则看着殷子期说道。
殷子期听到这里叹了口气,所有的思绪在这一刻都连成了线,在电光火石间他想到了其中的可能,他有些黯然地说:“权利的角逐是我一生都不想踏进去的漩涡。”
黄则点点头,表示也有同感。
“这么说的话...”殷子期抚摸着下巴,思索道,“那个...就是那个...另一个女人就是越国消失的长公主吗?”
黄则点了点头。
殷子期也点了点头,说:“这样的话就可以说通了,越国的那个女人是保险,越国也在其中。看来不光大周要乱了,连越国也要乱了。不过他们乱了都没有关系,咱们不乱就没事。”
“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黄则冷冷地笑道,“让这些大人物们都去争吧,爷们儿们可不奉陪。”
“你这话说的可不厚道。”
“他们都拿爷们儿门当挡箭牌了,还不让咱们想条出路吗?”黄则笑了笑,只不过是冷笑,“我们是当兵的,却不是当阴兵的。”
...
...
之后的几天里平安无事,殷子期一直再前面带路,而黄则则带着人保护着外围,越人们依然干着自己的本质工作,两辆马车也没有什么大的动静,一切似乎都处在正轨。
今天,殷子期一行人来到了川桑林。
殷子期他们走的是从郓城到述国都城天翎的路,这段路就包括他们现在穿行的荒原,也就是聊无人烟之地。而川桑林就是荒原的尽头,只要穿过一百里的桑林就可以走出荒原,然后就是述国都城天翎了。
这一路上很顺利,他们一行人很快就到达了川桑林,只不过这川桑林可不是什么风水宝地。
山林是山贼草寇聚集之地,而川桑林这里就有一个大贼巢。在桑林一东二十里的地方有一座桑山,山上有一座桑山寨,山寨的总辖大寨主名叫司徒郎,人送外号九尾宗彝。
在传说中宗彝是一种吃人的凶兽,它尾巴的多少取决于它吃人的多少,它每吃一百个人长一条尾巴,而九尾宗彝就是至少吃了九百人的宗彝,被认为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可怕怪物。
司徒郎被称为九尾宗彝,就是因为他的狠辣无情,吃人不吐骨头。从川桑林经过的人都要提心吊胆的,没有镖师保护,人们是绝对不会从川桑林过去的。
现在殷子期他们就遇到了这样的问题,到底是直接穿过还是绕道而行,殷子期不能自己做主了。
他让黄则去请示那位老人,因为明眼人都可以看出他才是真正的头领。
不大一会儿,黄则回来了。
“老头说的继续前进。”黄则说,“理由是绕路走太耽误时间了。他们走荒原的目的就是为了节剩时间,走川桑林可以比别处节剩半个月的时间,何乐而不为呢。最后这一句是他的原话。”
“何乐而不为。”殷子期闷哼一声,冷冷地说,“人家这是胸有成竹,看来老头并不把司徒郎放在眼里。不愧是修行者,眼高过顶啊!”
“既然他是修行者,自然不会把这些毛贼草寇放在眼里。”黄则说,“既然人家这样说了,咱们就照办。做事不由东,累死也无功。咱们别讨这个没趣。”
殷子期点了点头,率领队伍前进川桑林。
队伍的前面,百里川桑林张开了怀抱,似乎在迎接他们的到来。桑叶飞舞旋转落下,为他们铺成了一条通道。
不知是通向生路还是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