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张灵“见鬼”的事情算是暂时有了一点头绪,可是为何她招来的鬼魂,会在女厕的门上画出蔡劲出事后的一些细节?
这让我百思不得其解。
一天夜里,我正在赶一个化验报告,当时整层楼里又是只有我一个人,周围出奇的安静。
我在纸上写着写着,莫名的又想起蔡劲这件事来。出神之际,眼前仿佛出现幻觉,总觉得眼角处有个黑乎乎的东西,从我门外轻飘飘走了过去。
可是出去看时,走廊两边又都不见半个人影。
大约十一点钟左右,洗手间那边隐约传来一阵女人的抽噎声。基于张灵那件事,这次不管是人是鬼,我都决心不再多管闲事了。
于是掏出耳机塞进耳朵里,尽量不去理会那阵哭声。可越是塞住耳朵,心里越是莫名其妙的害怕,总觉得在听觉受扰的情况下,会有东西来悄无声息的站在身后,而自己却浑然不知。
没办法,我只好又把耳机拿下来,同时将手机音乐放到最大,一则用来尽量掩盖那阵哭声,二来也算是为自己壮胆。
写好报告之后,我匆匆锁上门准备离开,却见洗手间那边有阵冷冷的光忽闪忽灭,心里正觉好奇,楼上下来一位同事,急匆匆赶到洗手间那边去了。
那同事过去以后,哭声依然没止,而那阵奇怪的光也依然还在闪烁。我心想:“看来是我大惊小怪了。”占着那边有人,也跟着走过去看看。
没想人刚走到洗手间门口,却见到黑暗里一个女人正披散着长发坐在地上哭泣,而她面前的地上则用盆子烧了一堆火,跳跃的火光中,这女人正在一张张往盆子里的火上放着纸张。
见此情景,我当时头脑里只闪过一个念头:“这会不会是哪位病患家属,因为家人在这家医院里去世,一时想不开,跑来这里祭吊?”
这种事情以前并非没有出现过,事实上许多医院都曾受到过这样的抗议。
只是发生类似事件的时间,往往都在病患往来最多的白天,毕竟闹事者旨在张扬,给医院施加压力,讨要说法,因此一般都不会选在这样没有观众,不存在舆论压力的深夜里。
我想这事虽然与我无关,但引起不必要的事故自然也不好,正准备打电话汇报下这件事。不想那女人忽然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让我大吃一惊。
李佳?
没错,这就是那位传说在住院部当护士时,被“大头婴”吓到精神失常,然后失去护士工作,被医院里安排做了清洁工作的李佳。
我记得当初在住院部实习时,经常会在路上撞见李佳这个人。那时她要么对我不理不睬,要么一副见了鬼似的见我就跑,一惊一乍。
不过自从来了化验室后,我已经很少见到这个人。毕竟她工作的地段主要是住院部大门附近的那片空地,我早晨很少去那边,自然也就见得少了。
当时我怎么都想不明白,她怎么会在半夜三更跑到这里来烧纸祭吊。她在祭吊谁?此前我并没有听说她家人或者与她有关的什么人,在这家医院里出过事啊。
我想问问她究竟怎么回事。她却只是恶狠狠的看着我,脸上除了泪水,还有一道道被抓破抓伤的痕迹。
我问:“李姐,你认不认识我?”
李佳瞪大着眼睛,喉咙里发出一阵“咕噜咕噜”的奇怪声响,整个身子向前倾着,仿佛随手都要扑过来跟我厮打一般。
我心里莫名的感到一阵冷,只好又心平气和的问道:“李姐,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在这里啊?”
李佳又大声惊叫起来,可嘴巴里还是嘟嘟囔囔,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但似乎对我的惊扰感到异常的愤怒。
不过也是在这一刻,我才注意到她放在火盆子里燃烧的,其实并非先前想象的冥纸,而是一页页印刷有字迹的书页。
我不敢去碰那些纸张,我猜只要我稍有动作,她必定就会整个人扑过来。不过随意一瞥之间,我看到那堆没烧的书堆里,其实都是些纸张有些泛黄的哲学书籍,有罗素的《西方哲学史》,叔本华《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克尔凯格尔《恐惧与战栗》,以及几本海德格尔的著作。
我吃惊的看看那些书,又看看李佳。我实在无法将这些哲学书籍与这样一位精神失常的女子联系在一起。
我说:“李姐,这些书是……”
话没说完,又注意到这些哲学书籍的下面,其实还另有几本扉页破损的旧书,我看不到书名,却隐约见到许多数学公式和几何图形。
这一次,我终于忍不住伸出手去,翻动了其中的一本数学书籍。那书已经很旧了,上面有些蓝色水笔的字迹,仿佛是做了许多笔记,那字形刚劲漂亮,颇有几分个性。
我正要再往下翻翻,李佳果真发起狂来,我自己还没反应过来,她已整个人扑了上来,抓住我手臂就咬。
我心里一惊,向后急躲,可手臂上已经留下了两排牙印,乌黑发疼。我知道自己要是再慢一点,恐怕这手臂上一块血肉早已经被她毫不留情的给咬了去。
李佳见伤了我,只是呆了一呆,但没有流露出丝毫后悔或者害怕之意,只是默默坐回到火盆边去,伸手护住那堆旧书,同时虎视眈眈的看着我。
我叹了口气,心想:“还是请保安过来劝她离开吧。”想着,也就转身离开了小楼,去大门口喊保安。
路上忽然想起,我在见到李佳之前,可是先看到一位同事身着白大褂往洗手间过去的。
可是李佳的火盆就设在通往洗手间的楼道里,整个堵住了道路,如果有人要进入洗手间,除非先从李佳的火盆上跳过去。
但看李佳的情形,如果有人胆敢这样做的话,她早就跳起来大吵大闹,与对方拼个你死我活了,怎么还可能就这样听凭一个人从自己火盆上跳过去呢?
我不清楚那天夜里,保安是如何将李佳劝走的。只是没过几天,李佳又再次深更半夜出现在那间洗手间门外,依然是哭哭啼啼的坐在地板上烧书。
渐渐的,医院里许多人都见到了这副场景,并且据蔡劲的家人讲,其实蔡劲还在上学的时候,每逢节假回家来,李佳都会来跟他借书读。
那时李佳精神已经不大正常了,不过蔡劲对她遭遇心怀同情,于是有些书就直接当作礼物赠送给了她。因此许多人都怀疑,李佳在深夜走廊里烧的那些书,其实正是蔡劲当初送过给她读的。
只是蔡劲出事的时候,李佳一直表现茫然,似乎不太搞得清楚状况。可是谁也没想到,蔡劲事情都过去这么多天了,她才忽然反应过来,跑到蔡劲出事的地点来哭泣祭吊。
有一天下夜班,我又听到李佳在哭泣,走过去看时,她手边的旧书已经烧得差不多了。我站在旁边看了一会,这一次她对我表现得比较漠然,没上前来厮打,只是有气无力的一页页撕着手里的纸张。
我小心翼翼的俯下身去,找了一本书来帮着她烧。她看也没看我一眼,只是很麻木的接着烧书。
我一面帮着烧了几页,同时留意了一下那些书籍中的字迹。发现有的旧书扉页上果然有蔡劲的名字,诸如“蔡劲于某月某日购于某书店”的字样,看来果真就是蔡劲的书籍。同时书籍里记有许多心得笔记,字迹同出一人。
我随手翻阅了一下,渐渐有了一种感觉,似乎蔡劲的自杀,并非许多人猜测的那样出于某种现实的因素,而恰好是一些不现实的思想和情绪在作祟。
比如在这些传统的哲学书籍里,蔡劲似乎是有些太过较真了。他执拗的钻入一些牛角尖里去,走不出来,或者说根本就不愿意走出来。他与其说是避世,不如说是厌世,仿佛与生俱来的厌世。
随着书籍上标示日期的靠后,蔡劲所写笔记也越来越少,有时十几页才见几个不知所云的只言片语,到后面索性只是一些充满调侃意味的画像。
这些画里有的是一些简单的自画像,让我莫名的想起梵高;有时则是对于哲学家的漫画,妙趣横生中透着一点寂寞的味道。最后则是一些随心随意的线条,或粗或细,凌乱不堪。
我到几天以后的一个傍晚,才忽然想起将那些书籍里的肖像画,与张灵“见鬼”那天深夜,在洗手间女厕门上见到的人形轮廓联系在了一起。
我想,莫非那个画像,其实就是当时尚在人世的蔡劲所为?
比如他在生命处于极度消沉的时候,已经开始布局自己的整个自杀计划,而此时思想处在深度冥想的状态之下,以至于灵魂出窍而浑然不觉,竟无意识的将自己的自杀地点提前画在了洗手间门上。
那么为何画像会出现在女厕门上,而非后来事发地点的男厕?
莫非这是由于张灵的影响?
毕竟张灵当时的身上带着王权贵留下的那种邪恶物质,于是将蔡劲已然出窍却尚不能自控的灵魂,吸引到了女厕里?
至于画像的人是一个小孩的外形,而非蔡劲本人,起先我也没想明白。后来我想起了蔡劲写在某一本书籍最后的一行小字:返璞归真,赤子情怀。
莫非,这竟是这位天性清高而极富理性化气质的年轻思想者,对于自己最后的期许?
同样也是在几天以后,我在查找资料室档案的时候,偶然注意到了一张照片。这张照片里的人物我并不认识,却又似曾相识。
后来我才想起,其实这正是见到李佳焚书那天夜里,在我前面从楼里匆匆下来,赶往洗手间去的那位同事。
在那几页档案里,我了解到这位同事其实早在许多年前,因一起扑救办公室大火的事件,命丧当场。
我想那天夜里,他的魂魄之所以会在我面前匆匆走过,赶往洗手间那边,他很有可能只是为了来提醒我,并将我引向李佳,以防止类似事故的再次发生吧。
因此,如果我没猜错,那天夜里当我还在化验室里赶写报告的时候,曾轻飘飘走过我门外的身影,大概也正是这位已然离世,却依然魂牵此地的同事。
只不过这几件事,我都是在后来几天的时间里,才慢慢了解到和想清楚的。
那天深夜里,当我跟李佳一道焚书的时候,我头脑里几乎一片空白。在我的面前,除了在火光中情绪渐趋平静的李佳之外,我仿佛还看到了蔡劲这个人。
我想象着他将挥别世界的地点,选在这样一个人来人往、浊臭无比的男厕门上,多半也只是想以这样的方式,最后一次表示对于生命本身的讽刺,又或者仅仅只是对于自己洁身自好的某种调侃吧?
当我想到这些的时候,心里无疑有些冷,有些凉。只是那时的我又岂会知道,自己心里的这些想法,在整个真实事件的背后,其实显得有多幼稚和肤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