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前院,戴维坐在了老地方,低头假装思考。
他不想和别人说话,怕其他人刨根问底,套他的底。那样的话,他就得说谎,编一套谎言。而谎言往往是最容易被戳穿的。
半个小时后,戴维被叫进了屋。
在距离正门两米远的地方,两条白色电工胶布交叉贴在了地板上,组成了一个“X”形状。
摄影师和导演就站在X旁边。摄影师看见戴维进来,招手把他叫了过来。
他用脚尖点了点地上的X,对戴维说道:“在这里,要给你一个正面头带肩特写镜头。喏,不是大特写,但你一定要在这个位置上停住。”
他看了眼脚下的胶布,又抬头对戴维道:“你的脚不能越过它,也不能在它前面停下。站错了位置,镜头就显虚,明白吗?”
“明白!”戴维点头。
“嗯,好。给我个惊喜。”
摄影师交代完,导演又给他和女演员讲了一遍戏。
讲啪啪啪的动作戏。怎么跑,怎么追,怎么摁倒,怎么啪……
讲完戏,打发两人去做准备。导演和摄影师又开始了拍摄前的最后一次讨论。
戴维趁着还有点时间,从门口开始向X点走。边走边心里默数着步子,一步,两步……五步,需要五步。站在X点上,他想:不能傻站着等着拍特写呀,自己是个怪兽,怪兽会做什么动作?
做演员真是个麻烦事,戴维从屋内向院子里走。他不知道自己上条拍摄的哪部分表演会被用上,同样,这次拍摄也是如此。所有的一切,只有最后成片的时候,才会知道,为了总的效果,哪些动作被保留下来,哪些东西被删掉了。
演员就是这样,多少有点盲目地工作着,一切听命于导演。拍完一场戏,然后继续下一场。
开始拍摄了。
这是个复杂的推轨镜头,主镜头从女演员走向卧室,摇到怪兽进门,走进客厅,停在客厅口,再摇回到女演员从卧室出来,见到怪兽惊叫,怪兽追逐女人得手,结束。
戴维站在正门外,得到旁边工作人员提示后,拧门进入。镜头慢慢摇了过来,从全景推到头带肩特写,戴维微微把头侧了下,好像在听什么动静一般,嘴里发出低沉地呜呜吼声。两三秒钟后,镜头摇了过去,摇到从卧室出来的女演员脸上,女演员一抬头看见怪兽,立即发出一声好像小鸡被掐住了脖子似的尖叫声。
“停。”
导演大声道。他走到女演员旁边,对女演员说道:“你脸上的表情不对,想想,一个正常女人看到怪兽会是什么样的表情?那一瞬间肯定是惊恐万状。你要表演出那种发自内心的惊恐,OK?”
女演员忙不迭的点头。
“好,再来一遍。”导演宣布道。
戴维慢慢往回走。
完蛋了,他心想。从听到导演让女演员表演惊恐开始,戴维就知道,这个镜头拍不好了。导演非常“成功”的把女演员的注意力从真实情境的表演中活生生地拽了出来,拽到了表演情绪上面。
戴维吃过这样的亏。他也是在拍片很久之后才明白,导演应该尽量少向演员表达想让他们怎样工作的意愿,不向演员阐述自己的思想,不说很多冗长的话。因为那样只会使演员们思维短路,突然走神。导演只需要给出简洁、实用、行之有效的引导就行,也就是直接让演员去做动作、做某事。演员只能演出可演的动作,至于感觉、情绪,自然会从中产生。
如果像这个年轻导演一样,直接指出想要的效果——“惊恐万状”,那演员就会寻求一个可演的动作去实现。这就让演员绕过了自己搜索、体悟的过程,这样,她就会开始做“明示”性的动作,也就是传递一个想法,而不是深入到角色中去。
戴维知道,即使再拍上三五十遍,这个导演也只会更加不满意女演员的表现,只会越来越感到女演员表演中表现出来的格格不入和不自然。
果然,没用三五十遍,拍到第四遍的时候,导演的火气就上来了。戴维看到他走到泫然若泣的女演员那里,强压着火气,低声斥着那个年轻女孩:“你学没学过表演?这么一个简单的表情都做不好?上帝,这又不是让你演《哈姆雷特》……”
眼泪瞬间就从女孩的大眼睛里吧嗒吧嗒掉了下来,她低声哭泣起来,一扭头跑进了卧室。
导演望着半开着的卧室门,摇了摇头,然后扭头对大家宣布道:“休息十五分钟。”
说完,他一屁股坐到了客厅的沙发上,开始想办法。
听到休息,屋里十几个工作人员马上从紧绷状态放了松,又开始三三两两的嗡嗡起来。
这时,制片经理赫德小姐走了过去,弯下腰在导演耳边耳语了几句。导演点点头,赫德小姐站起身子,进了卧室。
拍摄僵在了这里。戴维摘下怪兽头套,溜达着往院子走,躲开这帮人。
想想一脸郁闷样子的导演,戴维有点想笑,这就是成长的代价呀。有点意思,这个新导演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坑,把自己埋了进去,边填土埋自己还边奇怪,自己怎么会越来越难受?
坐在墙边院子里的椅子上,戴维抬头上望。雨后的天空漂亮极了,碧蓝色天空如同水洗,蓝汪汪的一片。不远处还点缀着几朵棉花糖一般的白云。
他望着天空,心想,自己有多久没有留意天空了?自己刚毕业开始拍片子的时候,好像很喜欢拍这种一望无际天空美景的空镜头?刚从学校出来的时候,自己是不是也像这个年轻导演一样,野心勃勃,雄心万丈,年轻好胜,觉得没什么事能难倒自己?
自己是在吃了几次瘪之后才弄明白那条真理:导演教演员演戏是所有不靠谱的事情中最不靠谱的一件事!
现在看到这个热情有余、经验不足的导演吃瘪,实在是太正常了。
想到导演坐在沙发上一筹莫展的样子,戴维实在是忍不住嘴角上翘。看来他还没明白,导演的工作不是教人演戏,那是别的职业要做的事!
那副无措的模样多像当初的自己啊!
“嘿!笑什么呢?”
戴维吓了一跳,扭头一看,不知什么时候,泰德走到了他身边。“笑的这么诡异,你在想什么?”泰德问。
戴维冲他呲牙一乐,问:“有烟么?”泰德从上衣口袋里掏出包烟,磕磕烟底,一根细烟探出来小半截。
戴维把那根烟从烟盒里抽了出来,泰德帮他点着。
吸了一口,想了想,戴维站起身,看了看四周,低声对泰德道:“我刚才在想解决办法。”
“解决办法?解决什么?”泰德不解的问道。
戴维把泰德拉到院子角落里,附近没人,他低声在泰德耳边私语。听到关键地方,泰德的眼睛都瞪圆了。
“你要我去和导演提这个建议?”他看着戴维,感觉不可思议。“你敢保证他不会大骂我一通?没准他会拿根棍子把我打出来……”
“肯定不会,”戴维笃定道,“相信我!”他双手抓着泰德的胳膊,用力摁了摁。“我怎么会害你挨骂?相信我!”
出现问题就要解决问题,做导演的,最讨厌的事情就是拍摄不能继续,但凡有个解决方案,不管好坏,他肯定会抓住试一下。
“你确定能行?”泰德还是不太相信。
“相信我!泰德。”
戴维目光诚恳,一脸坚定看着泰德。泰德帮了自己,自己无论如何也要回报他才是,这次就是个表现个人能力的机会。
泰德半信半疑的进屋去找导演了。
十分钟后,拍摄继续。镜头从戴维身上摇过去之后,导演紧走几步,站在了戴维旁边,和戴维并肩而立。
戴维瞥了导演一眼,差点笑出声。
镜头摇到从卧室走出来的女演员身上,女演员一抬头,顿时“啊”的一声尖叫,惊恐的瞪大了眼睛。她是真的被吓到了,蹬蹬蹬连退几步,差点蹦起来。
离她不远处,站着两个怪兽,一个是套着怪兽服的戴维,另一个是和戴维并肩而立,浑身上下身无寸缕、一丝不挂的导演——吓到女演员的就是这个。
导演一挥手,继续。戴维冲进镜头,将还没缓过神来的女演员扑倒。
镜头绕着两人拍啪啪啪戏,导演两条光秃秃的小腿也跟在摄影师的镜头旁边在戴维眼前绕来绕去。
“用爪子抓她的胸,我要拍你的爪子……”导演在一旁指挥。
拍了将近三分钟后,导演终于兴高采烈地喊了停。
制片经理赫德小姐手里拿着一张大毯子,紧走几步裹在赤/**孩身上,把她扶了起来,转头狠狠的瞪了导演一眼。
兴奋过度的光屁股导演满不在乎的一把抱住女孩。“实在是太棒了,亲爱的,简直完美!”
“真的?”女孩听到表扬,眼睛瞬间明亮了起来,闪出迷惑又兴奋的光芒。
这组镜头拍摄结束,还处在激.情荡漾之中的导演当着剧组所有人的面,狠狠夸了泰德一番。当然,戴维看得出,导演对他自己“为了艺术甘愿牺牲肉.体”的行为也充满了自得——虽然他没有亲口表扬自己。
泰德高兴了,说不出的兴奋。他被夸奖了,还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狠夸了一通。所有人都怪叫着拍巴掌为他的精彩建议喝彩。他笑的怎么都合不拢嘴,眼睛也眯成一条几乎看不见的缝。
戴维也跟着大家一起拍巴掌,怪叫。
泰德看过来时,戴维笑着冲泰德伸出个大拇指。
半个小时后,导演带着剧组八九个人开拔,去距离房子三个街口的山脚下拍摄另一组镜头。
“还回来吗?”
临上车前,戴维问泰德。要是不回来,自己是打死也不会去的。箱子还在屋子里呢。
“当然回来,”
泰德还没从兴奋中缓下来,“好多器材设备还在这里呢,还要回来装车拉走呢。”
那正好,回来趁搬器材设备时,神不知鬼不觉拿到箱子走人。
十五分钟后,到达拍摄地点。
这次是在路边,车里。剧情和上个镜头大同小异,反正就是那点事。上组镜头的女孩戏份拍完,走了。这次换了个新女演员——不好看,也不难看。
折腾了一个小时二十分钟,这组镜头结束。
返程途中,车子刚开到门口,还没停下。戴维透过车窗,疑惑的看着一辆小卡车装着器材,和他们的车交错而过,径直向后方驶去。
很像他早晨看见的那两辆小卡车中的一辆。
扭回头,戴维问坐在他旁边的泰德:“是剧组运器材的卡车?”
“可能是吧。”
泰德也看到了,不过他没太留意,有点拿不准。
戴维的心悬了起来,他预感到情况有点不妙。
车缓缓停了下来,还没等停稳,戴维就一把推开车门,飞奔过院子,径直跑到放道具的屋子。
“哎?你进来干嘛?”道具管理员看见一脸焦急样的戴维,不知道他想做什么,上前阻拦。
戴维一把推开他,大步走到昨晚睡觉的地方。那里大部分物件都被搬走了,地上零零散散剩下四五个箱子还有几件衣服。
没有自己的箱子!
“喂,喂。你怎么回事?”道具管理员上前拦在他身前。“你要找什么?”
戴维扫了眼屋子,屋内剩下的东西不多,一目了然。
没有自己的箱子!
戴维脑袋“嗡”的一下,眼前金星冒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