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已西斜。
落日余晖隔着玻璃窗照射进来,照在戴维的脸上。仿若给他的脸庞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芒。
达丽尔一动不动,目光痴痴的盯着戴维神采飞扬的帅气脸庞。
“你瞧,峰回路转,是不是?”戴维分析完场景,下了个定论。
“嗯。”达丽尔低头喝咖啡,掩饰了下。
“你们编剧就是这么写剧本场景的么?”她低声问。
“创造出比所能使用的多得多的素材,然后毁掉它。把人物的情感动作隐藏在对话之中。”戴维耸了耸肩,“整个过程就像瘦身。写上一大堆又一大堆的东西,然后精简成一两句对白,或一个动作。”
“哦。”
达丽尔应道。
戴维赶紧打住这个话题,面前的女孩明显迷茫不懂,也不想懂了。再说下去有害无益。
他抬手看了看表。
“一起吃个晚饭怎么样?我恰好知道一家很好的意大利饭馆。那里的意大利菜…”戴维手指合拢握在一起,模仿意大利人的样子放在嘴边轻轻亲吻了一下,“简直棒极了!还有,你说的学校话剧团的故事好有趣,能再多讲点吗?我很喜欢听。”
达丽尔脸上明显欢快起来,“你真的喜欢吗?”
她低头看了看身上的泳衣,道:“我先去更衣室换身衣服。你等我一会儿。马上就好!”
夜里。
回到大学寝室,达丽尔就被室友——海滩上那个姑娘——一把抓住,审问起来。
“他怎么样?”
“谁呀?”
达丽尔装傻,随后看室友脸上一副不满的神情,恍然大悟道:“哦,……他呀,很英俊,很帅!”
“这我知道,还有呢?”
“还有……很怪。”
那姑娘对达丽尔的敷衍一脸不满意样子。
“好吧,好吧。”达丽尔对好朋友举手投降了,“他比在剧组时还怪。不过他懂好多…他给我分析了《卡萨布兰卡》里一段七八分钟的场景节拍…我突然觉得表演好难。”
“怎么分析的?他有什么高见?”室友追问。
“明天跟你说,好长的。”
“你们有没有……”室友小声问道,她露出坏笑,一脸神秘的探究表情。
“当然没有。”达丽尔佯怒道,“我又不是荡.妇。”
“他吻你了?”室友查看着达丽尔脸上的神情变化,“哈!别想否认。在哪儿?”
否认不了,达丽尔就不否认了。
“……第三大街。他邀请我共进晚餐…意大利菜挺好吃。然后我俩就去逛第三大街了,那里好好玩、好热闹。我和他逛累了就坐在路边长椅上猜逛来逛去的人。”
“猜人?猜什么?”
“猜他们是做什么工作、靠什么生活的呀。就是通过看他们身上的衣着,走路的姿势,和小贩讨价还价的说话方式等等……”
“谁赢了?”
“我觉得他故意让着我。”达丽尔噘嘴,一副不高兴的样子。“他比我见多识广的多得多……”
“哄你高兴呗,还不是打算把你哄到床上去。”室友一针见血的说。
“这我知道,他还和我暗示说他住的房子很安静、没邻居呢。”
室友嗤一声笑了。
“勾引的这么明显啊。明显不是个好东西,花花公子一个!”
“他约我明天出去玩,”达丽尔看着室友,“我拿不定主意,你说我去还是不去?”
“你怕什么?”
“我怕我禁不住他的诱惑呀。”达丽尔苦恼的说,“他表现的又绅士又有风度还很有趣,我怕把自己陷进去。我可不想让自己爱上他这样的,那样的话未免太痛苦了。”
室友耸耸肩。“你知道就好。”
“那我明天去不去?”
“别去好了。”
“可是……”达丽尔又纠结起来。
“那就去好了。”
达丽尔无言地看着室友。
室友摊开手,一副甭想拉我去当电灯泡,你纠结我也没办法,你自己拿主意的样子。
一个月后。
整日整夜耗在片场的戴维再也忍不住了,他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也没多少经验的导演在片场呼来喝去,手忙脚乱。看着这群没什么演出经验的演员磕磕绊绊,意外频出。看着一部一部像这样的电影没一点章法、粗制滥造的拍出来,感觉自己心里就像长了草。
这活他也能干,而且干的要比他们好的多的多。
这念头一升起来,就再也压不住了。
于是,他去找科曼了。
在科曼办公室,戴维请求道:“老板,让我为您拍部电影吧。我真的是个很好的导演,让我证明给您看。”
“别急,”科曼耐心的安慰戴维,他挺喜欢这个年轻的小伙子,几个月来,这个年轻人干劲十足,而且方方面面干的还都挺不错——写作、美工、剪辑、演员,都能做。
“你接触这行时间还不长,再多了解一点。”科曼道,“多学些新东西,你还年轻,我将来会给你做导演的机会的,孩子。别着急。”
“老板,你瞧,但凡有点能力的人,都被您拉来做导演了,我真的一点不比他们差。”戴维继续请求道,“我只是差个机会,您就给我个机会吧,我保证会为您拍部好片子。”
“我相信你会。”科曼道,“不过再等等,好吗?”
戴维继续请求,科曼和他纠缠了十分钟,才把他劝走。怏怏走出科曼的办公室,戴维寻思着用什么办法让科曼改变主意。
办法真不好想,接下来的日子,他在片场、在家里、在市场买萝卜青菜时都琢磨着这事,头皮都快挠破了。直到一天夜里,昏昏沉沉中他脑袋里突然灵光一现。
时光在戴维埋首案牍中悄悄的流逝。
闷热的夏季像个疾步快走的姑娘一晃就走的无影无踪,秋天迈着无声无息的脚步踏了进来。
“新世界”的特效部门设在办公楼拐角最里面的一处僻静地。推门进去,第一眼看见的是一张制作微缩模型的大长桌,像一面墙那样大。大桌子干净整洁,上面只有两样东西:一包烟和一双脚。
烟是万宝路牌子的,脚是詹姆斯.卡梅隆的。
戴维绕过桌子,拉了把椅子,和卡梅隆并齐坐下,把脚往桌子上一放。
桌子上变成了:两双脚,一包烟。
戴维歪头看卡梅隆。
卡梅隆除了戴维刚进来时抬了下眼皮子,其余时间一动不动,闭目享受难得的上班不干活的清闲时刻。
过了会儿,见戴维不说话,卡梅隆没忍住,问道:
“你又打什么鬼主意呢?先说好,甭想坑我,不然别怪我翻脸。”
“没有的事。”
戴维挥了下手,“我从不坑人…我在想怎么讨好老板呢。”
他看了看正四下懒懒散散或站或坐着的特技部四五个人,把头伸过去,附在卡梅隆耳边,低声把计划说了一遍。
卡梅隆听完,不置可否。
“可以试试看吧。”
戴维把脚换了下姿势,装作漫不经心闲聊的样子。“至少,没坏处不是?你也可以拿来练练手啊,多增加点经验,有什么不好?”
卡梅隆把嘴歪到一边,又歪回来。满嘴的连鬓胡须也跟着动来动去。戴维没打扰他,静静地等待着。他知道这是卡梅隆思考问题时的不自觉动作。
“下班后……再看下剧本。”卡梅隆斟酌着,“去我家…,不,去你家。”
“行,没问题。今天晚上达丽尔有事,不过来。”
卡梅隆嗤笑了声,没说别的。
下班后,两人一起吃过晚餐,开车到了戴维租住的小房子,将车停在长长的红木台阶前。
进屋后,戴维去厨房拿酒。卡梅隆则进了书房。
戴维这里,卡梅隆常来。倒不是来聊天,而是——找书。靠墙不大的书架上摆了上百本电影方面的相关书籍。有精装本,也有平装本。
在这里,卡梅隆一气读完了爱森斯坦的《电影感觉》、《电影形式》和普多夫金的《电影技巧》、《电影表演》。不过,他感兴趣的不是他们的理论,而是他们在电影拍摄中的手法。
卡梅隆非常赞同普多夫金的“剪辑至上论”:一个演员甚至不需要表演,一个好的剪辑师就能在剪辑室里创造出表演。
他和戴维经常在一起讨论,戴维也同意这个观点。
卡梅隆估计,戴维赚的那点钱,大半都投资在这些书本上面了。
对这点,卡梅隆挺赞成。多读书毕竟是好事,不是么?他自己也研究电影拍摄和原理,只是他已经结婚,赚的钱要养家糊口,所以很多时候,他都是去南加大或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等名校的图书馆,把那些关于电影的专业资料、博士论文这些复印下来,带回家研究学习。
这事戴维也干,两人也不时在一起交流——在戴维家里或者在自己家。
卡梅隆觉得戴维就是个巨大的矛盾体:保守又前卫,自傲又不自信。不过,人可不就是这个样子,一直矛盾的纠结着,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戴维偷偷摸摸把他的五本厚厚笔记拿去复印了,还以为办的严密,没人知道。卡梅隆就是没说,他也有样学样,把戴维读书做的读书心得笔记复印了份。
那份笔记在技术方面、学术方面还真让人眼界大开。处处显露出戴维灵光一现式的另类构想,很有借鉴价值。
戴维不知道他复印吧?
应该不知道吧,那事做的挺严密的。
也许不知道!
没一会,厨房吭吭的冰锥戳冰声停了。戴维一手拎着小冰桶,一手拿着瓶苏格兰威士忌,指间夹和两个厚底玻璃杯进了屋。
在杯里各放了三四小块冰块,把酒斟半满。戴维递了一杯给坐在书桌旁边休闲藤椅里的卡梅隆。
然后,他走到靠墙的书架前,用钥匙打开书架正中的一个深抽屉。拿出打印好的剧本,转身交给卡梅隆。卡梅隆接过剧本,往书桌上一放。
先喝酒,喝完这杯再说。
这个剧本卡梅隆已经熟到不能再熟了。剧本是戴维写的大纲和主要场景,在写场景对话的时候,戴维就开始找他,给他讲讲场景小故事,征求他的意见。
开始卡梅隆并没在意,凭自己的感觉稍稍点评几句罢了。随着小故事越来越多,他倒越来越感兴趣了。闲下来的时候,常想这几个场景戴维会怎么搭配?要是自己会怎么安排,哪个放前面?哪个放后面?几个场景怎么拍出来才会好看?哪些场景拍出来会让看电影的人提心吊胆?大呼过瘾?
如此次数多了,卡梅隆很想看看完整剧本。不过他知道,没写完剧本、把剧本注册的编剧是不会随意把自己的剧本给别人看的——怕点子被抄袭——好莱坞这里抄袭成风。
一个月后,戴维偷偷的把剧本写完了——他自以为是偷偷的,公司里好多人都知道他在为自己写剧本。
意外的,戴维去好莱坞的美国编剧协会西部分会把剧本注册后,第一个拿给了卡梅隆看。
忍了这么久终于一饱全貌的卡梅隆一点没客气,拿回家反复看完后,唰唰唰写下了近百条修改意见——不为别的,就为打压一下戴维的傲气。
认识了这么久,他可是知道这个比自己小三岁的好朋友内心有多自大、傲慢、瞧不起人——虽然戴维外表总是表现的极尽和善、几近谦卑。
出乎他的意外,戴维倒是没怎么被刺激到。把剧本拿回去改了两个礼拜——没完全按照卡梅隆意见改——又得意洋洋的拿回来向自己炫耀。
还挑衅上了,卡梅隆心里不爽。
此后就是争执了,两人为了一个场景的长短争执,各举例子证明自己的正确。为了场景内的一个小节拍争执,为了一两句对白争执,为了一个人物情绪变化的真实与否争执。
双方各执一词,卡梅隆早就忘记了这不是自己的剧本——他只知道剧本里有自己加进去的心血,自己设计的精妙绝伦的场景。不说服他,谁也甭想胡乱篡改他付出的辛苦劳作。
戴维倒像是那剧本是卡梅隆写的似的,不时提出一些不同的看法——人物动作合理与不合理,对白死板不够风趣幽默……
剧本最终改了最少七八遍。
最后,突然有一天卡梅隆闭口不谈剧本了。
他猛然醒悟过来了,剧本就是个钩子,戴维在钓他上贼船。
喝完一杯酒,卡梅隆从书桌上拿起剧本。入眼是剧本名字——《大胆的爱小心的偷》。下面一行小字,剧作者:詹姆斯.卡梅隆和戴维.罗斯。
对于自己名字排在首位,卡梅隆理所当然,一点不觉得羞愧。虽然整个剧本大部分场景是戴维写的。但自己付出的心血可一点不比戴维少,排在首位天经地义。
今天两人要干的,就是下午戴维出的主意:在剧本里选一段,然后拍出来。
两周后。
罗杰.科曼接到朗.霍华德打来的一个电话。
“罗杰,你一定要看看,那只是八分钟的东西,但拍的很好!”
“怎么回事?朗。”科曼问道。
朗霍华德在电话上解释了一遍。在科曼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公司里的两个小伙子——23岁的戴维罗斯和26岁的詹姆斯卡梅隆——找了南加大戏剧专业的几个学生当演员,带着一只几个人的剧组,拍摄了他俩写的剧本的前八页。
拍摄用的是几个剧组平时剩下来的胶片“边角料”,拍完之后,他俩又利用朗.霍华德在新世界剪辑《异种》的间隙,在他的设备上做了剪辑。然后,又找公司音效部门,哄骗正做配乐的詹姆斯.霍纳,给配了音效和音乐。
然后戴维把成品给朗.霍华德看了。
静静的听完,科曼道:“朗,我只有一个问题,他俩用的是18毫米拍的,还是35毫米拍的?”
“35毫米。”
第二天,戴维和卡梅隆来见科曼。在公司二层的小放映室里,科曼看了两人拍摄的东西。
片子不长,但确实很棒,氛围营造的极佳。
看完,屏熄灯亮,科曼鼓了两下掌,表示赞赏。然后转头问正强装镇定、一脸忐忑不安的两人:
“花了你俩多少钱?”
“2000块。”
戴维答道。这花费全是他掏的,卡梅隆没钱,几百块都拿不出来。剧组的花费,胶片冲印费用等等,全是靠自己平日里省吃俭用攒下来的那点钱。
“啊,你们俩在这一行里会有灿烂前途的!”科曼道,“你们觉得把剧本剩余部分拍掉,最少还需要多少钱?”
卡梅隆张嘴欲言。
“三十八万,很便宜。”戴维抢先答道。“老板,相信我。这片子会为您至少挣几百万!”
得知戴维要向科曼推销自己之前,爱伦告诉了戴维一条真理:在好莱坞拉人投资,说片子有多好,没用。而要说片子能为人挣多少钱才实际。
三十八万,对拍摄一部电影来说,这花费真的不多。
这片子开头确实既精彩又精妙,只是这种精彩和精妙的氛围能坚持到影片最后吗?
他们两个能制作一部赚钱的电影吗?
看了面前两张年轻又自信的面孔,科曼陷入了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