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一个晚上，韩裤裆都在颠来倒去地背那几句歌谣，把老裆交待的几件事牢牢记住。到了第二天，嚯！简直比过年还热闹。陆道礼这秃毛铁公鸡竟然摆了几十桌酒席，杀猪炖鸡，请了全村男女老少来给韩裤裆送行，连过年成亲用的家伙什儿都拿了出来，甚至还有敲锣打鼓吹唢呐的乐队，不知道的还以为有多大喜事呢！
韩裤裆看着满桌过年都吃不上的佳肴，心想这难道就是我的断头上路饭，不管了，吃！这一顿吃的韩裤裆直打饱嗝，席间陆道礼还敬了他好几碗酒，说了些什么风萧萧兮易水寒，把他比作荆轲之类文绉绉的话，韩裤裆也听不懂，反正这顿饭吃的挺过瘾。
酒足饭饱之后就要出发去往翠屏山，乡亲们的酒席也不能白吃，自然要去捧场给陆道礼壮壮声势，浩浩荡荡地排成了一条队伍。
这民间乡斗，最重要的就是排场。
韩裤裆坐在山轿子上，还特意剪了头发，用香茅水洗了身子，换上一套干净衣服，最前边是鸣锣开道，还有一路放鞭炮的，后面是一眼看不到头的浩荡队伍。也不知陆道礼从哪找来的仪仗，什么金瓜、尾枪、乌扇、黄伞，甚至还有两块写着”回避“”严肃“的大牌子。
韩裤裆这辈子也没这么威风过，感觉自己这不是要去阎罗殿，而是菩萨出巡来了。
一行人到了翠屏山脚下，正好遇到了刘家老爷一行人，对方也是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红旗招展，人山人海！
双方半斤八两，出场顶多算是打个平手。
主持比试的是一个德高望重的族老，给两人的脖子上各系了一条红线，这红线是从大圣庙的神龛上取来的（东南一代几乎村村都有大圣庙），据说有驱邪的作用。双方重申了一下规则，签了生死状以后，就等着未时一过申时出发。叶良辰那边神态自若，腰间别一支匣子炮和一把腰刀，神气活现。反观韩裤裆这边，叨逼叨逼嘴里一个劲嘀咕着东西南北什么的，村里人想这孩子不会是吓傻了吧。
陆大老爷和刘大老爷各自盯着手里的怀表，眼看着指针转到了下午三点整，铜锣一响，鞭炮声噼里啪啦，未时已过，比试这就开始了。
只见那叶良辰动作飞快，还没等鞭炮声停下，他就沿着小道钻进了林子。韩裤裆则是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带着一个小包袱，一盏煤油灯还有他的破枪跟着进了山。那包袱里装着的是老裆给他准备的东西，而那烧火棍只是单纯为了给自己找一点安全感。
两人进山之后，热闹的场景顿时就冷了下来，陆道礼和刘老爷就像两只斗鸡，大眼瞪小眼，而村里人更多的是一种惋惜，挺好的小伙子就这样没了。陆刘两家各派了几个人在山下留守，其余人等就各回各家了。
话说韩裤裆进山以后，才发现山里比从外面看要密得多，分明离太阳落山还有一两个时辰，可一进山就好像天黑了，只有点着煤油灯才勉强看得清路。山里阴冷潮湿，因为久无人烟，地上积了一层厚厚的落叶，踩在上面发出咯吱咯吱的瘆人响声，还有一股莫名的腐败臭味。
“东西坟，南北走……”韩裤裆又在叨叨背他的歌谣，按照老裆的说法，我们汉人自古就有面南之术，坟墓基本讲究的都是“坐北朝南，背有靠山”，也就是死者的头在北边，脚在南边。而凶坟往往就是东西走向，阴气就越来越重。
韩裤裆从包袱里拿出一个指北针，老裆告诉他一定要沿着南北方向走，千万别走错了方位，到了半山腰上给自己找一个安全的地方，因为据进过山的人说，山里有不少毒蛇，还有人看到过老虎的粪便。
这一走就是一个多时辰，山道特别难走，都是野兽踩出来的小道，林子里也是越来越暗，阴风嗖嗖的，手里的煤油灯忽明忽暗，似乎随时都可能熄灭。虽说白天喝了点酒稍稍壮了壮胆，但韩裤裆还是紧张的想尿尿。
又走了十来分钟，韩裤裆觉得膀胱实在憋得紧，就想找个空地尿一泡（因为怕有蛇从草丛钻出来咬他命根子），就在他左顾右盼的时候忽然发现了不对，这个地方我之前走过？
韩裤裆吓得差点没失禁，之前只顾着埋头往前走，加上四周太暗没留意，他竟兜了一个圈子又回到原地来了。他赶忙把指北针拿出来，发现指针果然混乱地转个不停。
“完了，完了，鬼打墙！老裆这乌鸦嘴！”
原来昨晚老裆就跟他说过，走夜路最怕的就是鬼打墙，尤其像翠屏山这样的深山老林，万一遇到鬼打墙，转个三天三夜也出不来。幸亏老裆以前学过一个土法，专门用来对付鬼打墙，特别有效，就是乌鞘鞭加上童子尿。
韩裤裆从包袱里取出乌梢鞭，也就是一条完整的乌梢蛇的蛇皮，在南方很常见，常用来入药。他将乌梢鞭放在地上，这一泡尿可算派上了用场，边尿还边想，多亏我还是童子身啊。
老裆这招土法也没有个正经名字，总的来说就是把鬼打墙重新打回去，于是就管它叫“鬼打墙打墙”，方法也简单得很，就是拿这泡过童子尿的乌梢鞭，朝前后左右四个方向各打三鞭。
韩裤裆按着老裆教的办法，再拿指北针一看，果然又恢复了正常，心想这翠屏山果然邪门，怪不得过了时辰进山就出不去了，单是一个鬼打墙就能把人困死在这里，也不知道那叶良辰怎么样了？
不过他现在是泥菩萨过河，也顾不了那么多，只想着赶紧找一个安全的地方躲上一晚。越往山上走，林子倒没那么密了，一道道阴凉凉的月光从树缝间照下来，一抬头还能看到天上的毛月亮，感觉就更恐怖了。
四周安静到了极致，偶尔窸窸窣窣传来也不知是什么怪虫子的声音。忽然一股冰冷的阴风从身后袭来，韩裤裆不禁打了一个寒战，就在他心想这股怪风是从哪来的，身后传来了一道诡异无比的笑声。
“桀桀桀……”
这笑声似男似女，似老似少，总之让人浑身的鸡皮疙瘩都爬了起来。
韩裤裆呆呆站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冷汗不停地往外冒，好像都能听到自己心脏的声音，咕咚咕咚好像要从胸腔里蹦出来，太阳穴一鼓一鼓地跳个没完，连口大气也不敢喘。
“又被老裆说中，这女鬼要来勾魂了……”韩裤裆往自己的大腿上用力掐了一把，因为刚才那一下早把他吓得腿软了，他一边加快速度往前走，一边嘴里像念经似念叨着：“鬼哭鬼笑莫回头！鬼哭鬼笑莫回头！鬼哭鬼笑莫回头……”
这句话的意思其实是说，你在过荒山或者坟地的时候，不管是听到笑声、哭声还是有人喊你的名字，都千万不要回头。按照民间的说法，人的身上有七盏灯，一灯一魂，回一下头丟一魂，魂一丢这鬼就上身了。老裆昨夜也说，那些进了翠屏山没出来的，就是把魂都丟完了，而还剩下一魂两魂的，就成了傻子疯子。
“呜呜呜……桀桀桀……”
那笑声又变成了哭声，一会儿是女人的哭声，一会儿又是小孩子的哭声，哭得撕心裂肺让人难受，哭着哭着，那声音又开始笑起来。
韩裤裆连头皮都开始发麻了，更可怕的是那声音越来越近，到后来感觉就站在你的身后，到了最后甚至都能感觉到某人在往你的耳边吹气。
他一个劲地跑一个劲地跑，到最后已经连滚带爬，枪和煤油灯都已经丢了，就靠着一点点月光照明，嘴里依旧念着：“莫回头！莫回头！鬼哭鬼笑莫回头……”
直到身后的声音不见了，韩裤裆也不敢停下，一直到他跑不动了，才挨着一棵大树躺下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抬头一看月亮还高高挂在当空，心想着时间过得真慢，天怎么还没亮。
他又渴又困，但老裆反复交待他千万不能睡，这一睡过去可能就再也醒不过来了。韩裤裆强撑起精神，想起老裆交待他的一件重要事，捉萤火虫，说这是他保命的最后一个法宝。
萤火虫在南方的山里很常见，屁股后头发出黄绿色的光，至于红色的萤火虫，韩裤裆长这么大也没见过。他事先准备了一个小网兜，萤火虫飞的慢很容易捉，半个时辰就抓满了一兜，有了萤火虫的亮光也让韩裤裆安心不少。
这时他听到附近有流水声，就朝水流的方向走去，发现了一条小溪流。韩裤裆很高兴，走到河边想喝点水，哪知刚要捧点水起来，竟漂下来一缕头发。他朝上游一看，吓得差点掉进水里，原来那水中站着一个人。
月光照在那人的脸上，原来正是先进山的叶良辰。只见溪水没过他的膝盖，月光把他的脸照的惨白，面无表情，一双空洞的眼睛，没有一丝生气。
“喂！”韩裤裆试着叫了那人一声，但没有任何回应。他心想，该不会是被鬼上身了？
韩裤裆再定着眼一看，看到了叶良辰脖子上的红线，拍拍胸口说：“还好还好，红线还在，应该不是鬼……”
哪知他话音还没落，叶良辰的整颗头颅竟然沿着那红线断开，咕咚一下就掉进了水里，整个水面瞬间就被染红，紧接着，从他的断裂的脖颈处，竟然飞出了一只又一只拇指大小的萤火虫，如血般鲜红色的萤火虫！
“啊……”韩裤裆的尖叫声响彻了整座深山。多年以后我的曾祖父回忆说，那是他平生第一次见到如此阴森、诡异，让人毛骨悚然的画面。
漫天的鬼红萤朝韩裤裆扑去，像要把他吞噬一样，他当时真的已经吓得动不了了，脑子里一片空白。谁知那鬼红萤并没有咬他，只是一直围着他打转，他这才发现自己腰上挂着的装满萤火虫的网兜，他根本来不及想原因，连翻带滚地跑回树林里。
鬼红萤追了他一个晚上，直到韩裤裆精疲力竭昏死过去，等到他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升到了头顶上。
韩裤裆知道自己逃过了一劫，本想就此下山，忽然又想到那叶良辰已经死了，只要他去趟山顶拿到石头，卖身契和二十块大洋就是他的了。经过昨晚的事，韩裤裆的胆子大了不少，再加上日上三竿，山林的阴气都开始退去，他也壮着胆子往山顶走。
山顶上光秃秃的一片，只有数十个长着杂草的封土堆，分明是一片野坟，也就是俗称的乱葬岗。韩裤裆心里发毛，只想着赶紧离开，四下寻找，果然在其中一处坟头上找到了许多奇形怪状的石头，他也不管，随便抓起一块就飞快地下山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