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孩子们再次在易安院中集合完毕,列队整齐之后,大约是辰时六刻。
王先生淡然地站着,左手拿着一本弟子名册,右手握着一支狼毫,朴实的厚唇间不紧不慢地吐出一个个弟子的名字。他面前弟子的表情便随着他口中念出的名字,呈现出不一样的变化来。
若是有弟子摊上了好的杂役,他便笑起来,冲要好的人挤眉弄眼地笑,对不喜欢地人更加挤眉弄眼地笑。若是有弟子摊上了不好的杂役,他就冲要好的伙伴哭丧了脸,脸上写满了懊恼,与他不对路的孩子便捂着嘴笑起来,直到听见自己的名字也跟在不好的杂役后面,这才止住脸上的笑,仿佛瞬间被狠狠地踩了一下脚,换上了一张悲痛的脸。
陈元自是不必说。自早课上没通过抽查以后,他便知道自己的结果,此刻已是坦然接受待会儿要去扫茅坑的命运,所以听到自己的名字跟在打扫住宿区后面,也不意外。
外门六院,每个院都分为三个年级,各年级的弟子数有严格的规定,每个年级一百零八人,一个不多一个不少。每次为一百零八人分配杂役大概都要费上一刻钟的功夫。
最后,分配结束。陈元扫茅坑,赵庆和打理药圃,李浩山则是令人艳羡的下山采购,而袁易自己和赵庆和一样,打理药圃。
日头已经很高了,王先生在弟子名册上记下了最后一笔,便把笔放在名册中间,卷起名册,两手背在背后,道:“都知道自己的任务了吗?”
“知道了。”弟子们齐齐拉长了音调,回道。
“那便散了吧,干活去。”王先生说完,转身走进了他的住地,易安院内一幢简朴的三层小楼,名为玉秋楼。那是易安院三年级先生的住所。
外门六院每个院各有三个年级,每个年级都配有一幢三层小楼,那是给这个年级的教习先生的住所。
先生走了,孩子们便也都散了。领到相同杂役的孩子便自发地聚在一起,一同往工作的地点走去。袁易便与赵庆和一道,往药圃的方向走去。
碧落宗是大兴国第一大宗门,日常消耗的草药不计其数,所以宗门内有专门的一个部门叫做千金堂,掌管门内全部与药材有关的事宜。平时消耗的大量普通药材,由千金堂向大兴国内的各个商行收购,而一些特殊的珍贵药材则是在宗内的药圃由千金堂专门的人员来培育。这些培育药材的人员管的是药材培育过程中比较专业的问题,比如哪里的土壤适合哪一种药材生长,哪一种药材适合在什么温度下生长等等,毕竟珍贵的药材生长总是有许多苛刻的,或者说匪夷所思的条件。而具体的日常浇水,松土等事务则是由杂役弟子来做。
外门一共有三个药圃,培育的都是比较低级的灵药。袁易和赵庆和要去的便是其中之一,名为左园。左园是外门最大的一个药圃,面积恐怕不下百亩,由易安院和浩然院共同打理,每日两院各派二十名弟子浇水松土等等,做些杂活。
左园门外,有千金堂的弟子拿着一本名册登记今日入园的人员名单。赵庆和和袁易走过去,接过那个弟子手里的狼毫笔,分别在名册上写下了“易安院袁易”和“易安院赵庆和”字样,然后接过千金堂弟子递过来的值日腰牌,别在腰间,走进了左园。
左园之中药材甚多,不能不防备宵小甚至是门下弟子行窃之类,所以到处都有各种阵法禁制用于防盗,为了避免值日弟子不慎触发这些阵法禁制带来麻烦,每次来值日的弟子都会带上内有特殊符文的值日腰牌,便可通行左园之中的大部分地区,而部分种植着较为珍贵药材的地区,则只有专门负责的千金堂弟子才有相应的腰牌。
淡金色的阳光洒落在形似乡间农田的左园中,漫山遍野尽是绿色,隐约有小路藏在那些高高低低错落有致的植物中。许多穿着青色,灰色衣服的弟子已经在药田间忙碌了起来。
袁易和赵庆和熟门熟路地走进左园进门左手边的木屋子里,一人提了一个大大的桶,便说着话往左园中央走去。
“袁易,你胎息成了没啊?”赵庆和提着桶,一边看着别人忙碌的身影,一边漫不经心地问道。
“算成了吧,应该能进三宫。”袁易觉得时间已经差不多了,毕竟自己到碧落宗也已经两年有余,此时完成胎息也不算惊人,不过是平常的事罢了。
赵庆和想了想说:“为什么大家都想进三宫啊?我就一点都不想去,我想下山,回家去。”他看了袁易一眼,又转过头看向别处,“我从半年前胎息成功就在想这回事了,我不想进三宫。”
“为什么?”袁易有些奇怪。
“我对修仙,全无兴趣。当时家里要送我来的时候,我便不肯,我爹哄我在外门六院修行三年,届时若无所成,便允我回家做木匠。”赵庆和一边说一边和袁易走到了左园中央的水井边,然后打起了水来。
赵庆和使劲把装满了水的水桶拉上来,把水倒进他的大桶里,然后又把水桶抛回井中。他断断续续地说道“修仙太难了,而且我始终想不明白长生不老到底有什么好的,外门六院,每院三个年级,各一百多人,共计一千八百多人,每年能进三宫的,不过一百之数,我想从三宫进入内门,也是同样艰难,听先生说,即便是筑基成功进入内门,离修行大成,得道飞升也还差着十万八千里呢。修仙太难太枯燥,我只想好好在这俗世中做个木匠,生老病死,有始有终,也没什么可怕。”
说话间,两人都打好了水,提着大桶,走向一片未浇水的药田。
袁易有些惊讶,赵庆和不过是个十岁的孩子,讲起这番话却有一种饱经人间风霜之感。
“长生不老有多好,我不知道,或许也不见得多好。但是我还是得进三宫,我只想要变强。”袁易其实也弄不明白自己心里为什么会有那么强的,想要成为强者的欲望,他弄不清楚这样的动机从何而来。若说是复仇,复仇的对象已经消灭,那么复仇便无从谈起,可是除了复仇,还有什么别的理由呢?
大概是恐惧吧。
袁易在心里自嘲地说道。
“总之下个月的测试,我打算假装过不了,然后下山回家去。”赵庆和把桶里的水倒进药田里,直起腰来,孩童稚嫩的脸上浮现起因为劳动而产生的红晕,甚是可爱。
袁易梦呓似地重复道:“回家。”除了送他来到碧落宗的洛归檀,没有人知道袁易身上发生的事。天地苍茫,无处为家。想到此处,袁易的胸口又是一阵空落落的疼。没有经历过的人,其实很难明白,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等你回家的人,是一种怎样的孤独。
倘若袁慧初还在的话,大概自己也没什么想进三宫的愿望吧。
正想着,突然远处两名弟子追逐着,往赵庆和和袁易的方向跑来。那两人似乎在打闹,后面的人气急败坏地叫着“站住”,前面的人嘻嘻哈哈地往前跑,时不时回头起劲地嘲讽几声。
袁易急忙闪开,赵庆和却躲闪不及,重重地被撞了一下,失去平衡,便倒向了药田。那个奔跑在前面的弟子也被撞的七荤八素,倒在地上,哎呦哎呦地叫唤。后面那个弟子见状,哈哈大笑,笑得眼睛都挤成了一条缝。
袁易赶忙过去,把倒在药田里,半晌没爬起来的赵庆和扶了起来。赵庆和扶着腰,疼得龇牙咧嘴,身上的衣服沾了好多泥土,和植物茎叶,看上去十分狼狈。
“左园内不许追逐打闹,你们新来的不知道规矩?”赵庆和没好气地说。
“让你跑,哈哈,快给人家道歉。”先前跑在后面的弟子走过来,带着几分幸灾乐祸的样子说道。
结果那个撞到人的弟子从地上爬起来后,看到追他的弟子这样笑,感觉在同院弟子面前,向别人低头道歉,脸上非常挂不住,于是便恼了,道:“谁让你们站在路中间不躲的。”
袁易一听这话,正想说什么,余光扫了一眼赵庆和倒进去的药田,却发现有好几株植物被压断了。
这是一片红根田。红根是一种药用植物,因为根部泛红而得名,有活血化瘀的作用,常用来做外用的金创药之类。虽不是什么珍贵的药材,但毕竟是一种低级灵草,卖到世俗的药铺去,一棵红根便是五两银子。刚才赵庆和这么一倒,竟然压断了八九棵红根。
杂役弟子弄坏了药材,是要赔偿的,而且还要领责罚,一般是罚抄各种经文,关禁闭,甚至有可能是杖责。
“我们站在路上好好的,你突然跑过来把我撞倒,你还有理了。”赵庆和愤愤不平地理论道,声音也高了几分。
那人便更加觉得,若是这样被说而不还嘴,仿佛便是怕了对方一般,当下便更大声地说道:“明明是你挡在路中间,故意不让我过去,才被我撞倒。”这已经是不打算讲理的意思了。
袁易看了看那两名弟子,他们都穿着浩然院的弟子服,看来是浩然院的值日弟子。
赵庆和见对方蛮不讲理,脾气也上来了,撸袖子就想上去动手。袁易连忙拉住,说道:“别打人,打人要领杖责的。”说完他伸手扯下了腰间的腰牌,摁了一下上面一个凸起的符文,腰牌便发出了微弱的黄色光芒。
原来弟子们的腰牌不仅有穿过左园阵法禁制的作用,还可以用来呼叫负责看管左园的管事,一般是出现了某些突发状况,需要处理时,才会使用这个功能。
不多时,一个胖乎乎的约莫二十岁的年轻人走了过来,那便是左园的管事。
“发生什么事了?”管事看了看情况,便问道。
不等袁易开口,浩然院那人便抢先说道:“弟子马原,报告管事大人。刚才这个人毫无来由地挡住弟子的去路,似乎故意挑衅。弟子只好来回避让,他都不让弟子过去,弟子气急便推了他一下,没想到竟然把他推倒。弟子已经知错,请管事责罚。”
“你胡说!分明是你不顾规矩,在左园内追逐,我躲闪不及,才被你撞倒,你还血口喷人!”赵庆和气急败坏地申辩。
袁易也说道:“我可以作证,他们两人刚才追逐打闹,往我们两人冲来,我躲得快所以才没被撞倒。”
管事听了,点了点头,把头转向方才与马原追逐的那个浩然院弟子,手却指着赵庆和问道:“刚才他是否故意阻住你们,不让你们通过?”
袁易听了这话,心头一凛。
另外那名浩然院弟子愣了一下,便点了点头,说:“弟子毛盖,禀告管事。刚才这两人确实故意挡着路,不让我们两个过去。还说要教训教训我们浩然院的弟子。弟子本想带着马原师弟绕路,但是师弟他脾气耿直,于是就·······起了冲突。”
袁易闻言,愣了片刻,在心里苦笑起来,这下确实不好办了。
赵庆和大声嚷道:“你们这两个,犯了事儿还要诬陷别人!简直无耻!我要找先生理论!”他心里感到非常委屈,越发愤愤地说着。袁易在边上拉着他,怕他要是没忍住,上去打马原一顿,那这事儿就更加说不清楚了。
袁易看着事态的发展,一言不发,心里却飞速转动着,思考着如何解决这件事。不说寻衅滋事,毁坏药材这两个罪名一套在赵庆和身上,肯定逐出宗门无疑,再加上赔偿药材的四五十两银子,这么大的亏,绝对不能这么吃下去。
这时候,不远处传来一个娇俏的声音,直接吹入人们的耳里。在那个声音的主人映入袁易的眼帘之前,袁易心头便没来由地觉得,这绝对是个活泼可人的少女。
“发生什么事了?”
众人循声望去,却是一个大约豆蔻年纪的少女。这少女穿着鹅黄色的裙子,脚蹬一双白色锦鞋,叫人一望便觉得十分清新脱俗。等到她走近了,袁易仔细看这少女的五官,才觉得这少女十分可爱,十足一个美人胚子,一双眼睛清澈透亮,反映着俏皮的灵光,仿佛要与人说话一般。袁易惊艳了一下,然而终究不知这少女来意如何,心里十分牵挂眼前这桩麻烦。
管事一见这少女,便恭敬地拱手行礼道:“小的见过云曦师叔。”
左园管事在编制上属于外门六院,虽然事实上是受千金堂管辖,但是依照宗门规矩,六院弟子碰到三宫弟子,不论年纪大小,入门先后,统一称呼为师叔,等到自己也升入三宫,才可以按照升入三宫的先后,排名,以师兄弟相称。六院弟子碰到内门弟子的概率很小,不过按照规矩也是称为师叔。
袁易看两眼那少女,想道:“看来这云曦便是属于三宫弟子了,只是不知道是哪一宫的。”
马原。毛盖都恭敬地叫了一声师叔。赵庆和也配合地行了一个礼,道声“师叔好。”袁易也只好忍着别扭,恭敬行礼。本来对着一个十几岁的小女孩叫师叔便很奇怪了,自己两世为人,加在一起几十岁的人,还要叫人家师叔,这就越发让袁易觉得不大自在。
“园内弟子争执,一点小事,是不是扰到了师叔?我们这就到园外去处理。”管事说道。
“马师侄打算如何处理?”云曦眨眨眼,问道,“我是来取药材的,刚才好像就看到两个人在跑来着。左园内不是禁止奔跑嘛?”
原来这个管事姓马,说不定是马原的亲戚,难怪护着他。袁易心里想着。
马管事唯唯诺诺支支吾吾,最好只好说道:“师叔明鉴,的确是这两个浩然院弟子在园内追逐打闹,还撞倒了这两个易安院的弟子。我这就上报掌刑殿,让他们去领责罚。”
“这倒不必了,毕竟小师侄嘛,年纪小,调皮,大家多担待点也就是了,不就弄坏几株药材嘛,没必要上报掌刑殿。”云曦说道。她这话一说,袁易拼命忍住才没笑出来,毕竟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女老气横秋地说十岁的师侄比较调皮,但是多担待就好,这画面怎么看怎么好笑。
管事却丝毫没笑,恭恭敬敬地拱手说:“那便谨遵师叔教诲。”
“但是这位易安院的小师侄既然是被浩然院的师侄撞倒的,这些毁坏的花草还是让浩然院的这两个师侄赔偿吧。”云曦说着,指了指药田里已经歪七倒八的几棵红根。
“是。”马原和毛盖垂头丧气地答道。
赵庆和见状,心里终于有些解气。袁易也松了口气,同时心头也暗恨自己无能,刚才那种情况,自己一点忙都帮不上,叫来的管事还差点害了赵庆和,念及此节,忍不住自己摇了摇头。
云曦望着袁易和赵庆和的反应,俏皮地眨眨眼睛,嘴角微扬起,不知心里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