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思乱想间,袁易半梦半醒地捱到了清晨,东方的天空刚刚开始发亮的时辰。
与他同住的三个舍友已经先后醒了,正坐在床上,窸窸窣窣地穿着灰色的杂役服。袁易休息得并不好,浓浓的睡意还盘桓在大脑深处,仿佛脑子里的某一块区域正处于一种凝固的状态,沉重而迟滞,但是袁易还是睁开了眼睛,起身穿衣下床。
毕竟,时候不早了。杂役弟子每日起床后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准时到先生那里报到。
刚起床的少年们还有几分倦意,都懒得说话,下了床以后便径直走向水房。水房在弟子舍的右边,是弟子们洗漱和取水的地方。时值九月,重阳已过,早晨的凉意渐渐浓了起来,水房里的水也越发冷得激人。几个孩子各自抄起冷水在脸上随意搓了几下,当时便一阵大呼小叫,睡意全无,眼睛也亮了起来。洗了脸,四人便一起往易安院走去。
袁易自来到碧落宗成为一个杂役弟子,便与身边这三人住在一起,算算也已经有了三年舍友之情。虽说是舍友,奈何袁易两世为人,心智早已成熟得不能再成熟,对于小男生平日里的玩闹完全不感兴趣,与他们相处倒有大半是大人照顾孩子的意味。久而久之,袁易几乎成了这几个孩子的半个奶爸,想来倒也有些莫名地好笑,明明正是与人家相仿的年纪罢了。
“哎呀,糟了,昨天王先生教的法门,我把口诀忘了!”圆脸的小胖子走在路上,上一秒种还在说笑,下一秒钟便叫了这么一句,然后哭丧了脸。本来另外两个孩子并不记得这回事,听小胖子这么一提,也反应过来,一边走一边皱着眉头回忆起来,似乎也记不太清楚了,嘴里飞快地背了半篇口诀,然后便突然停下,吞吞吐吐半天也再接不下去。
“要糟,看来我被陈元感染了白痴病,连口诀也记不得了。”说话的少年叫李浩山,生得白白净净,颇有几分书生气。他刚一说完,小胖子陈元便搡了他一下:“你才有白痴病,你不也记不得嘛。”
“袁易,你还记得吗?”三人之中最矮的赵庆和苦想了一会儿,想不出来,只好推了推默默走路的袁易问道。
袁易略一思忖,便飞快地背了起来。袁易的记忆力一直都非常好,堪称过目不忘,昨日教的静心法门,其口诀并不长。几个孩子也是不太熟而已,经袁易背过那些他们遗忘的片段,便都很快回想起来,口中念念有词。
背到末句,他们正好走到易安院门前。
青色的院门开着,袁易看到十丈见方的院中央空地上已经站着约莫六七十个孩子了。那些孩子都已经大致排好了队,王先生站在院子边上,淡淡地看着。陈元见状便领先跑进院子里站到自己的位置上,李浩山和赵庆和也快速入列,袁易混在后面跑来的一群孩子中间,进了院子,入列。
淡金色的阳光照进院子里,洒在每一个人的身上。王先生看看时候,差不多了,人也齐了,便走到队伍的前面,面对孩子们站着,他杂乱的头发在晨风中飞散。
简单训话之后,王先生说道:“下个月,便是我们外门六院的考核,考核合格,达到炼气期的弟子,可以进入外门三宫修行。三宫可不比六院,里面的先生能够教你们更多。我们六院能教你们的,只能算是些入门的东西,进了三宫,你们学到的,才是修行的真正基础。接下来的时间你们好好修炼,不要丢我的脸。”王先生的表情很严肃,目光却比刚才柔和了一些。
这是一个修行的世界。袁易重生于这个世界后,很早就了解到了这一点。凡人修行便称为修士。修行到高深处,修士法力无边,上可摘星揽月,下可移山填海,种种神通不可尽数。
相较于天地,凡人不过是朝生夕死的蚍蜉,通过修行却能成为长生不死的仙人,可与天地同寿,与日月同庚。这样类似的文字,袁易第一次在书上读到的时候还怀疑自己在读的是神话一类的书,但是手里的明明是史书,而且是正史。那个时候,所谓的九天揽月,移山填海,不过是抽象的两个词汇,袁易在心里狠狠地怀疑着这些话的真实性,甚至嘲笑了几句这个世界的史官,这种一看就知道是骗小孩子的玩意儿,怎么能收进史书里?还有几段历史中,甚至收录了几位大修士的传记生平,绘声绘色地描述了在大兴危难之间,这些大修士挺身而出,逼退百万雄师的故事。
恐怕只有真正上过战场的人,才能明白,百万,到底是多大的一个数字,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把人淹死,更不要说这么多人被一个人逼退,甚至全歼了,袁易打从心眼里觉得,这个可能性根本就不存在。不过,反正史书里这么写,姑且就当个故事看看吧。
后来,袁易第一次接触到修士,也就是那一天的夜里。袁易亲眼见证了,一个魔道修士轻轻松松杀了青岗村三百多口人,比屠户宰猪狗还要快。
修士杀凡人,易于凡人杀鸡。
那天过后,那一抹鲜血似乎是自九天之上滴落在袁易心头的甘霖,点化了他那颗被过去固化的心灵。他突然反应过来,那些书里写的可能都是真的。在这个世界,在这片神州浩土之上,袁易原来世界的规则已经不能适用了。移山填海这样的词汇,不仅仅是愚蠢的想象,而是脚下这样巍峨的山峰,千万年不曾挪动一寸的大地,真的有可能被一个人移动起来填进无穷的大海中。
传说中那样修为惊天的大修士,碧落宗就有一位。
那就是碧落宗的大长老丹虚真人。听说他已经闭关将近十年了。都说七十古稀,一次闭关便闭掉了凡人生命的七分之一,难怪世人亦说修真无岁月。幸而,对于修士来说,修行有成修为增长便能延长寿命,虽然袁易不知道具体能延长多久,不过看看书里的记载,想来如果大长老如此厉害,能活个几百年应该问题不大。
正是这位能移山填海的丹虚真人的存在,使得碧落宗稳居大兴国内三大宗门之首。
碧落宗分为外门和内门两个部分,整个宗门上上下下几千人,六成的人属于外门。外门是拜入碧落宗门下修行的弟子的第一站,它分为六院和三宫两个部分。所谓六院,便是易安,香山,青莲,浩然,卢川,柳泉这六个弟子院,每个拜入碧落宗山门下的弟子,都会被分配到六院中的某一个院,跟着一位教习先生学习修行之道。弟子们要在外院待满三年,经过考核,合格者,如王先生所言进入三宫,真正开始修行的入门,而不合格者便是资质不够,只能离开碧落宗。在这三年里,教导弟子们修行的教习先生,弟子们平日里便尊称为先生。王先生便是袁易这一期易安院弟子的教习。
教习先生一般本身都是三宫的弟子,炼气期的修士,只是被派下来教导弟子。门内给教习先生的任务常常是带一期弟子带满三年,直到这一期弟子经过考核,教习先生便算完成任务,可回到三宫之内继续修行,直到下一次再被派出来到六院中教导弟子或者修为有所突破,进入内门。内门弟子是不需要承担教导新弟子这样的任务的。
王先生不曾告诉过大家他的名字,只说自己姓王。他生得一张极其自律的脸,方方正正,平日里不苟言笑,非常严厉,最喜欢抽查弟子们对所授内容的掌握情况。若是通过了他的抽查,那他便微微点头,目光柔和一些;若是没有通过,他的目光就陡然变尖,狠狠地刺在那弟子的脸上,待早课之后便有惩罚。
正如此刻,王先生变尖的目光便刺在了陈元的脸上。
陈元闭上了眼睛,嘴里嘟嘟囔囔,似乎急速背着什么,但是死活发不出声音。
“心无所想,故······故········”陈元挠起了头来。
“行了,别背了。”王先生不耐烦地说。这就宣告着小胖子陈元没有通过这场抽查。在小胖子之后,又有几个弟子被抽查了一番,有没通过的,也有磕磕绊绊最终背下来的,当然也有非常流利,轻松背完的。
抽查之后,王先生又训了一番话,无非是要努力修行云云,宣告着这杂役弟子早课的结束。
队伍解散后,正是食时,弟子们三五成群走向易安院外。每个外院都有自己独立的食堂。易安院的红藕斋便是易安弟子们解决三餐的地方。红藕斋并不大,易安院三个年级的弟子共三百余号人,人人都要在里面吃饭,很多时候,座位并不够,只能站着吃。
袁易自然是不想站着吃饭,便招呼着几个孩子跑快点,早点去抢座位。陈元一边跑着,一边咋呼:“完了完了,来的路上背了一遍,事到临头又忘了,待会儿肯定要被分配到住舍区打扫了,哎呀,命真苦。”赵庆和等人则是无良地笑了起来。
“活该你打扫,正好减减肥。”李浩山笑道。
杂役弟子每日早课之后,有半个时辰的吃饭和休息的时间,称为食时。食时结束后,弟子们准时回到易安院内,听先生分配本日的杂役,比如打扫弟子住舍,为演武场搬器材,或者为丹方处理药材,又或者下山采购用品等等,大小杂役数十项。杂役弟子每人每天都有杂役要做,做完杂役经过专人验收,便可自由活动,可以选择去修炼,也可以选择四处玩耍,当然也可以修炼完再去玩耍。
杂役各不相同,孩子们心里自有一番优劣计较。最好的杂役,当然是下山采购这样的活,平日里闷在易安院驻地无聊透了,下山去集市里逛一逛,顺便买些东西,显然是极好的。最差的就是打扫弟子住舍。易安院弟子住舍区共有十二幢楼,分到打扫弟子住舍这项任务的弟子,需要打扫除整个住舍区各个房间内部以外的所有区域,包括十二幢楼的十二个茅房和水房。虽然这样的一项任务并不是由一个弟子来完成,通常来说,会有二十几个倒霉蛋被分到这项任务,但是对于弟子们来说,这依然是一项非常劳累的工作。
像陈元这样没通过抽查的同学,往往就会被王先生分配到住舍区去打扫。这便是惩罚。
想起茅房的恶臭,陈元坐在好不容易抢来的位置上,嘴里嚼着的包子也没平日里香了。袁易看着他的神态好笑,便忍不住笑了起来。
“哈哈,打扫便打扫呗,反正你今日是躲不过去了。回去以后好好修炼,早点炼出气来,进了三宫,做了正式的外门弟子,便没有这些杂役了。”袁易出言安慰道。
陈元狠狠地咬了一口包子,含混地说:“你以为想炼气就炼气嘛。”
“就是就是,想要胎息都难啊。我都还没能胎息呢。”赵庆和附和道。
话头一起,三个孩子便轮番抱怨起修行之难来。
袁易苦笑着,无奈摇头。
修行之道,第一步便是胎息。所谓胎息,就是学会控制气息在体内的流动,学会之后便能不靠自己的口鼻呼吸,而是通过和天地气息沟通的方法达到和呼吸同样的作用,正如胎儿在母体之中与母体的气息交换方式一般,天地便是修士的母体。达到胎息境界之后,尝试引导天地灵气入体,以人体为烘炉,将灵气锤炼为体内的真气。这便算是达到了炼气的境界。
常人要达到胎息的境界都是千难万难,毕竟人体自出生以后便被世上的后天浊气侵染着,不复当年先天之气充盈身体的胎儿状态。一般来说,一个有修行资质的人,要达到胎息境界,需要两年左右的时间。这个时间与资质高低成负相关,资质越高,达到胎息所需的时间就越短。比如昔年的外院天才姜宇,三个月便达成胎息,被收入外门三宫中的琼华宫修行,后来他果然不负众望,三年之内,修为连连突破,直登筑基期,进入内门修行,如今虽不曾听过他的消息,想来修为必定更加精进。
而袁易虽然资质及不上姜宇这样的天才,不过达到胎息境界也仅仅花了六个月的时间罢了。相比于平凡的绝大多数,这样的成绩足以自傲。但是袁易却表现的很冷静也很低调。他没有让任何人知道他六个月便胎息成功的事情。袁易生性不喜出风头,若是贸贸然被人知道自己六个月胎息然后闹得满城风雨,那实在是一种非常讨厌的感觉。
而且自青岗村被覆灭之后,袁易便觉得自己成了无根的浮萍,漂流在这红尘的万丈洪流之中。
何去何从,未可知。
自己脸上那些曾经被鲜血溅过的位置,偶尔还会发烫。袁易重生于这个世界,一开始并不接纳袁慧初这个所谓的父亲,平时的举止不过是怕惹人怀疑罢了。可是后来,随着长时间的相处,他最终从心底里接受了他,把他当成了自己在这个世界的父亲。但那个时候,他就这样死在自己的面前,无力地像一个成人面前的婴孩。那可是他好不容易才说服自己接受的父亲!每每想到这里,仇恨的火焰就在袁易的心口燃烧。但也仅仅只能燃烧而已。
那个魔道修士已经死在洛归檀手里。袁易的仇恨之火已经没有去处,只能淤积于自己心中,不停地灼烧着自己的心脏,烧得越疼,烧得越旺。
曾经自己想象过的那种平平淡淡的美好生活的图景在慢慢地模糊,在心里被那无名的业火烧成一团灰烬。有一种强烈地渴望,在灰烬里蠕动着,随时准备探出头来。
我一定要进三宫。袁易在心里对自己说。
急促的钟声突然响起,传遍了整座红藕斋。
食时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