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正是三月时节,融融春光深情地抚过青岗村里那些刚刚播种的田野。虽是早春,然而在大兴国南部,临近正午的时候,气温已经有了几分夏意。干了一上午农活的村里汉子们都光着上身,一面高声说些粗鄙的笑话,一面大步往各自家里走去。
小路弯弯曲曲地通向村里,村口一颗大榕树下,一群孩子嘻嘻哈哈地玩耍打闹着,活泼非常。只有一个大约七八岁的男孩,捧着一本书,躲在树荫里静静地看着,显得和那群孩子格格不入。男孩偶尔抬眼看看那群玩闹的孩子,眼神里带着几分与年龄不符的成熟,他最终忍不住摇摇头,微微苦笑后又低头继续看自己的书去了。
“袁易,又看书呢!”大人们从树下走过,有个人叫了那男孩一声。
袁易抬起头,露出一个礼貌的微笑:“陈伯好。”
只见陈伯向袁易笑了一下以后便虎着脸往孩子堆里走去,然后一把揪住一个正蹲在地上和小伙伴们研究蚯蚓的男孩的衣领,,把他提了起来:“你个小兔崽子,就知道玩虫子,看看人家袁易成天在干嘛,你成天在干嘛,先生交代背的书都背了吗?就知道玩!下回我要是再听到先生向我告状,说你不背书,小心你的屁股。走,回家吃饭去。”陈伯说完便把那孩子扛在肩上往家里走去。
不过一会儿功夫,一大群孩子便都被大人们领回家吃午饭了。只剩下袁易一个人坐在树下。书已经被合上了,放在袁易的身边。微风轻轻地掠过,拨弄他的发梢,他静静凝视着面前广阔的田野,黑得发亮的瞳仁里似乎藏着无限的心事。
良久,他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捞起那本《大兴正史》夹在身侧,转身沿着小路往村西边的袁家药铺走去。
袁易的父亲袁慧初是青岗村以及临近几个村子里颇有名气的郎中,精于医道。这袁家药铺便是他开的。
“爹,我回来了。”
袁易踏入家门,发现有些古怪。若似往常,袁慧初正应该在堂上坐诊,家里至少也要挤着各个村里来的半屋子求医问药的病人才对。交谈声,孩子的哭闹声,家长的训斥声,不绝于耳,嘈杂如集市。今日进门,却静静悄悄,空无一人。
“爹?”袁易一边叫着一边往里屋走去,找遍了所有房间,却连袁慧初的影子都没看到。
袁易站在屋里,心里有些莫名的慌乱,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抓住了他的心脏,不停地扯向无底深渊。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似的扔下了手里的书,扭头跑出了屋外:他刚才从村口走回家里这一路上,竟然没有看到半个人影!明明,陈伯刚刚扛着陈小虎走掉!明明,刘叔刚刚一边教训刘二牛一边拽着他往家里走!明明······
不可能啊,就这么一会儿,一扭脸,这些人竟然跟蒸发似的消失了,不见了。
袁易疯了一样跑着,他也不知道该跑向什么地方,只是本能地逃着,本能地想要逃离这片地方。他的脑海中,无数恐怖的画面翻涌着,他不敢细想,脚步却越来越快,仿佛身后跟着一个随他的脚步跑得越来越快的食人妖兽。
又回到了村口的榕树下,眼前的场景一下子震住了袁易。
在那个瞬间,袁易的灵魂似乎和身体分离了,他的灵魂惊恐地嚎叫着,身体却仿佛被无形的锁链禁锢住了,连动一根小拇指都是一种奢望。他的右脚抬着,却无法落地。他的嘴巴张着,却发不出声音。
村外,广阔的田野已经失去了它们的本来面目。原先田野里肥沃的土壤,眼下全部变成了一块块淋漓的血肉。
森白的骨渣,腥红的血,暗红的肉似乎不安分地挣扎着。
断手残肢密密麻麻地铺满了袁易目力所及之处。往日远离尘嚣宛若世外桃源的青岗村刹那间化成了人间最可怕的修罗地狱。
最可怕的是,在袁易的面前,这条小路的中间,坐着一个披着兜帽斗篷的怪人。这怪人背对着袁易,不知是男是女,只见他的身体轻微颤抖着,似乎做着什么诡异的动作。
这个时刻,天地之间,除了袁易和他眼前的怪人之外,世上似乎再没有别的生灵,也没有任何声音。空气里只有骨头渣子被狠狠咬碎,血肉在口腔里被大嚼特嚼的声音如波纹般,以那怪人为圆心,一圈一圈地荡漾开去,搅动着那股浓得让人想吐的血腥味。
袁易的心仿佛被狠狠地扯了一下,猛烈地跳动了起来。
那怪人仿佛察觉到了什么,停住了动作,慢慢地转过身子来。一张没有表皮,只有肌肉的脸映入袁易的瞳仁中。那怪人脸上不知名的肌肉不安分地扭动着,袁易没来由地想起了扭动的毒蛇。
由于没有表皮的缘故,怪人的眼睛看上去比常人大了一圈,瞳仁却小了一圈。他呆滞地转了转毫无神采的瞳仁,对着袁易看了一会儿,然后他脸上应该是嘴巴的部分的肌肉突然动了起来——他冲袁易咧开了嘴,露出了染血的黄牙。
怪人嘴里还有被咀嚼得稀烂的肉和骨头渣子,混在一起,躺在他鲜红的舌头上。
那个瞬间,那只一直扯袁易心脏的手也似乎被震惊得顿了一下。
时间仿佛在这个地方被拦腰斩断。
下一秒钟,袁易睁开了眼睛。
第一眼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四四方方的白色天花板,天花板的中央挂着一盏简单的吊灯。袁易抬起手来,抹了一下额头,一手冷汗。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调整了一下,使自己能更舒服地陷进自己柔软的床里。
只是个梦。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不需要看,他也知道自己的左手边摆着书桌,书桌前有一张椅子,电视在房间右边的角落。这就是他最熟悉的房间,这就是他的领地。在这里,他可不是梦里那个七八岁的小男孩,甚至不是那个几年前还在军队里混得风生水起的特种兵。他只是他自己,一个需要休息的人而已。
被噩梦惊醒,袁易心中的睡意淡了许多,喉咙又有些难受,干痒得厉害。他便掀开被子,起身打算去客厅喝水。
右手握住了门把手,一扭,一拉。
门缓缓拉开。
一股血腥味随着门缝的拉开,飘入袁易的房间,钻进他的鼻腔。
门外,一条小路延伸着,仿佛没有尽头。小路的两边,依然是那片血肉铺就的荒原。
那个梦里的怪人还保持着那个扭过身子来看袁易的姿态,他脸上的肌肉轻轻地无规则地颤动着。他的嘴,依然咧着,那一团被咀嚼得稀烂的血肉和骨头渣子混在一起,随着他的舌头轻微地抖动着。
时间在这里直接连上了刚才的断点。
他是在笑吗?
袁易心里突然冒出这个想法。
下一刻,那个怪人突然闪电般地向袁易飞来。他黑色的袍子在风中抖动着,猎猎作响,仿佛一片黑云,黑云的中央,是怪人那张没有皮的脸。
暗红的肌肉,腥红的舌。
白得可怖的眼白,黑得吓人的瞳仁,黄得恶心的牙。
那张脸离袁易越来越近,转瞬之间便近到袁易可以毫不费力地分辨出他脸上肌肉的纤维走向,近到袁易可以从他的瞳孔里看到自己影子,近到袁易可以嗅到他恶臭的呼吸,近到袁易的鼻尖和怪人的鼻尖抵在一起。
袁易仿佛被这怪人一口吞下,世界轰然崩塌,归入一片没有尽头的混沌。
于是,袁易醒了。
苍白的月光穿过杂役弟子住舍那小小的窗户,落在袁易瘦小的身上,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袁易呆呆地坐着,身上还盖着一条脏兮兮的棉被,身下是黑得看不出纹路的木板床。他愣神似地把双手伸到眼前:一双脏兮兮的小手,看上去,应该属于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至少肯定不属于一个优秀的特种兵。袁易闭上眼睛,双手掩面,狠狠地搓了几下,似乎想把自己搓醒。
有些混乱的大脑渐渐清晰了起来,梦境便模糊开去。
袁易忍不住咬了自己一口,很疼。这里是现实。
现实和梦境对于袁易来说已经是一件很难区分的事情。他似乎是从小就在青岗村长大的孩子,只是一直被一个长长的梦境困扰着,在那个梦里有能喷射死亡的黑色铁管,和能带去毁灭的钢铁战车。他不知疲倦地战斗,战斗,最后离开了那个战火纷飞的地方,去到了一个到处都耸立着直插云霄的高楼的城市,在那个城市里,成日都有可怕的钢铁怪物嚎叫着四处奔走······那个光怪陆离的世界是如此真实,真实得他醒来的时候仿佛经历过一遍梦中那个自己的人生一样。这种感觉就像,特种兵袁易和青岗村袁易的两段人生在某个点交汇以后变成了一个新的人生起点。此刻,从身体上看,无论如何都只是一个十岁男孩的袁易,却已经经历过了两段人生。
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袁易有些疲倦地躺回床上。
床有点硬,天花板有点脏。
袁易还记得,自己在青岗村生活了七八年,父亲叫袁慧初,母亲系何人,袁慧初却不曾提,只说生袁易时难产,死了。于是袁易便不曾再问过关于母亲的事。一对父子互相照顾,加之袁家药铺生意兴隆,日子倒也十分好过。袁易每日便读书,游玩,十分悠闲。
本以为日子就这样平平淡淡地过去,毫无涟漪,自己这段新的人生会在这陌生的世界,陌生的村子里,以一种熟悉的模式过完:娶张家的那个漂亮女孩为妻,继承袁家药铺,生个孩子,一家人简简单单地生活下去,然后死去。这是前世的袁易在战火中幻想得最多的生活。
但是,灾难降临从来不考虑人的意愿。
那一天,一个魔道修士为了祭炼一件法宝,闯入了青岗村,杀了三百二十三个人。
青岗村共计,三百二十四口人。
袁易并不是没有见过死亡,但他从没见过这样残忍的虐杀。每一个村民都被那个恶魔砍成碎块,散布在村里的每一个角落。那一天的青岗村,仿佛淋了一场瓢泼血雨,没有一处,不是红的。
在青岗村生活的数年,使得袁易曾经充满血与火的记忆被一层一层地掩埋,埋进最深处,深到袁易以为自己已经忘却了那一切,以为自己真的只是一个青岗村的普通孩子。然而就在那一天,那些记忆之上的所有灰尘都被鲜血冲刷干净。村民们死亡的惨状化成袁易心中最恐怖的梦魇,那梦中的血肉荒原,便是袁易心中对那一天的青岗村的投影。
袁易还记得那个魔道修士用一把明晃晃的钢刀,一刀把袁慧初劈成了两半,温热的血液溅在袁易惊慌无措的脸上。那几息的时间,从袁慧初中刀,到他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袁易记得每一个细节,记得那鲜血从袁慧初还留有余温的身体里就出来的样子,记得那天夜里清冷的月光就像今天。
那把刀向袁易砍来的时候,袁易没有躲。
大概要死了吧。可惜,我新的人生还没开始。
这是袁易当时闪过脑海的最后的念头。
下一秒钟,一把长剑拦住了钢刀。
然后便是一片刀剑相碰声回荡在有些凄冷的夜风中。金属反射的月光时不时掠过袁易脏兮兮的脸上。
明明没过多久,又仿佛经过了漫长的岁月,一只大手终于轻轻地摸在袁易的头上。
大手的主人声音很温和。
“就剩你一个人了吗?”
袁易抬起头,脸上还沾着几丝血迹。他努力地想要看清那人的样子,但是那人背着月光,只能看到一个大致的轮廓。
“你为什么······不早点来。”袁易竭力使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你为什么,不早点,来。”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他的内心,在那个时刻,究竟是悲伤多一点还是愤怒更多一点。为什么呢?为什么世上所有的英雄,都喜欢到最后一刻才出场?
大手的主人愣了一下,良久,轻声说道:“抱歉。”
于是,袁易被大手的主人带回了碧落宗。再后来,他成为了一名杂役弟子。而那日带他回来的人,他也终于听说了他的名字,洛归檀,碧落宗三长老。
时光一晃便是三年过去,袁易成了杂役弟子之后,每日除了修行便是做各种门派内的杂活,生活一如当初在青岗村的时候,平静得像一潭死水,遵循着某种不变的程式,不停地向前流去。如果不是脸上,那几滴鲜血曾经停留的位置在深夜里还偶尔发热,热得像熔化的铁水,疼得袁易辗转反侧,彻夜难眠;如果不是想起那棵大榕树时,袁易的心还会痛到发颤,大概袁易就会相信,这个世界平静而美好得就像它看起来这样吧。
袁易慢慢闭上了眼睛,任由胸口那份难言的心情藤蔓般肆意疯长。
睡吧,明日,还有许多杂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