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易和赵庆和跟着车夫走到他的车身边后,愣愣地看着他给他的大黄牛套上车,表情渐渐僵硬起来。赵庆和指着那辆破破烂烂的牛车,道:“师傅,你驾的是牛车?不是马车?”这牛车,准确地说,应该叫牛板车,毕竟它并没有棚子,仅由一辆两轮板车套在牛身上构成。
车夫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地回道:“是啊,小人就是拉牛车的。”
车马行的业务主要是两项,客运和货运,再加上长途短途之分,可以分为四大块。长途业务的主要运力就是驽马,而短途则牛马混杂。总的来说,短途货运以牛车居多,毕竟牛车载重要比马大上一些,而且短途运送很多时候,没有官道可以走,都是些小路,马车速度也并不比牛车快多少。
“上师们,还坐不坐车?不坐的话,钱就退给您,小人也不去了。”车夫见袁易和赵庆和两人对自己的牛车不甚满意,心里一松,试探着问道。
“坐吧坐吧。”袁易叹了口气,无奈地招呼赵庆和上车,自己也是一屁股坐了上去。两人上车以后,把包袱解下来放在手边,调整了一下姿势,尽量使自己相对舒服地靠在了牛车两侧竖起的挡板上。幸好,这牛车并非运泔水便桶一类的车,否则袁易宁愿等明天再出发,眼下车上虽有些牛身上的臭味,但还能忍受。
见二人坐稳,车夫抬起右臀,斜坐上车前,架着老牛便出发了。他一边轻轻给老牛几鞭子催促一下,一边认命似的讨好地对身后二人说道:“幸好小人这车,平日里是专门给东阳县附近几个镇上的药铺送药材的,还算干净,不然万万不敢载两位上师。”
“嗯,还行。”赵庆和嗅了嗅,觉得确实还可以,比起人挤人且不太透风的马车车厢,这牛板车好歹空气流通,车子跑起来以后气味便小了很多。
牛车慢悠悠出平阳县的时候,已经接近申时末了,日头偏西,一半已经没入远处的山峦之下。
无聊之下,袁易有一搭没一搭地和车夫聊了起来,想多了解一些关于这个出没于平阳县外,频频伤人的妖魔的事。然而车夫也是语焉不详,只能说个大概,听起来总像是故事而缺乏真实感。想来也是,一个小车夫恐怕也没有碰上过妖魔,也不是县里的衙役之类,他所能告诉袁易的,本身就不过是平阳县城里纷纷流言的一部分罢了。
车子走得并不快,按车夫的估计,从平阳到东阳,只有小路,牛车要走一个多时辰。果然走了一半左右,太阳便已经完全没入了地平线下,夜色自东方铺开,迅速晕染了整片天空。
幸而,今夜正是满月,月光甚好,车夫也没有打灯笼,借着月光便继续赶路。袁易能明显感觉到,随着夜晚的到来,车夫开始紧张起来,任何一点路旁草丛的响动,暗处野狐或者野狗的一声低吼,都能引起他一阵紧张的张望,仿佛他的所有勇气都随着太阳沉入了地下。
“没事,有我们在,你只管驾车。”袁易出言安慰了一下。
“好。好。”车夫的声音有些颤抖。他仿佛感觉到四面八方都有妖魔潜伏,自己随时都会被扑上来的妖魔吃掉。
赵庆和直起身,四下张望了一阵,道:“看起来很正常啊,没发现什么妖魔,恐怕是有野狼一类的猛兽在城外伤人吧。”
“或许吧。不过如果这车夫说的都是真的,那恐怕就没那么简单了。”袁易抬头看了一眼天上皎洁的满月,心里想着车夫所说的那些被挖心的死者。如果挖心这细节不是县里的民众恐惧之下穿凿附会补出来的,那么这平阳县恐怕确实有些古怪之处。
车夫担惊受怕了一路,赵庆和也警惕了一路,到能看见东阳县城门的时候,已经过了酉时了。没想到这一路,什么事也没发生。袁易也说不出自己是松了口气还是有些失望,虽然有点期待会会这个妖魔,但毕竟自己从来没见过妖魔,说不紧张是不可能的。
他们进城时,城门的正门已经关了,只有两个军士面对面说着话,一左一右守着正门边上的小门。城墙上倒是还有火光,隐约能看见在上面值守的军士。
也许是此时已经入夜,军士盘问得仔细了一些。
“你们是哪里来的,入城做什么?”左边的军士问道,语气有些不善。
车夫战战兢兢没说话。赵庆和递过去碧落宗外门弟子的腰牌。想来守城门的军士应该是能认得这些信物的,若是不认得也只好学袁易来一手火焰,证明自己的身份了。
军士接过腰牌,仔细看了看,腰牌为精铁打造,长两寸,宽一寸,四周有镂空的繁复花纹,中有篆书阳文“碧落”二字。看毕,军士恭敬地把腰牌递还给赵庆和,道:“上师请。”然后后退一步,示意车夫进城。
赵庆和把腰牌收好,车夫便驱使他的大黄牛慢悠悠地进了城。
车马行在东阳也有一处驿站,全天不打烊,灯火通明,有人值夜。车夫驾车到了驿馆门口,便下车站定,赵庆和和袁易也从车上一跃而下。
“到了到了。”赵庆和念叨着伸了一个懒腰,对车夫道,“你看,说了保你没事吧,若是真有妖魔,必定是看出我和易哥不好惹,所以没露头。”
车夫有些谄媚地点头道:“是是是,两位上师法力高强,所以吓退了妖魔。”
袁易有点好笑地看着车夫,恐怕车夫现在已经不关心什么妖魔不妖魔了,反正已经平安到了东阳县,他现在应该满脑子在乎的都是自己给他的五两银子才是。
“你去休息吧。谢谢你了。”袁易示意车夫可以去休息了。
但凡车马行的驿馆都有一片大通铺,是留给自家车夫休息的地方。
车夫见袁易客气,连称不敢,然后才把车从牛身上解下来,牵着牛走到驿馆后面去了。他还要把牛拴好,给牛喂些草料才能休息。
赵庆和问:“那现在咱们怎么办?”
袁易四下看了看,这个时候路上已经没有什么行人了,只有一些彻夜经营的店铺之类的还开着,店里的灯火便照得车马行所在的这条长街亮一块,暗一块。
“进去问问吧。”袁易想了想,走进了车马行的大厅。赵庆和便跟着也走了进去。
厅前的柜台里坐着一个五十几岁的老头,正支着脑袋打瞌睡。
“老伯,老伯,”袁易屈起修长的手指,用中指敲了敲柜台的桌面。那老头悠悠转醒,带着几分睡意问道:“客官你有什么事吗?住店?”他显然有些困倦,再说这句话的时候不得不停下来两次,打了两个呵欠。
赵庆和见袁易和那老头交谈,也懒得插话,便在大厅里四处转转,最后随手把包袱放在桌上,坐了下来。
“老伯,向您打听个事儿。你可知道一年前来调来东阳的陈元长官住在哪里?”袁易问。通常来说,大兴国风俗,武官系统的职位,百姓们统称长官,文官系统的职位,则称大人。
老头道:“你问的可是从碧落宗学艺归来的陈长官?他家住在打石街口。你们到那儿,街口第一间大房子,就是他家。”
“正是这个陈长官,多谢。”袁易欣喜道谢。正待说话,却听得赵庆和道:“易哥,现在都这么晚了,咱们去半夜敲门,合适吗?”
“也是。”袁易一想也是,这会儿已经戌时二三刻钟了,一般人家都睡了。
“你们找陈长官有事?”老头问。
“我们是陈长官碧落宗的同门,特意告假前来探望。”袁易说。
“哦哦哦,原来是碧落宗的上师。若是你们现在一定要找他,不如去城门看看。陈长官说不定碰巧值夜,你们便能找到他了。”老头听说袁易二人来自碧落宗,打起精神回答道。
这便有几分犯难,按老头说来,陈元可能在值夜也可能不在值夜,毕竟军官值夜轮班的情况,老头是不清楚的。半夜去敲门肯定不妥当,陈元在家还好,陈元若是不在家,岂不是惊扰了他家人?想来还是去城门那边碰碰运气为好,毕竟都已经赶夜路到东阳来了,就是为了尽快见到陈元,若是此时停下来,在驿馆休息到明日,那还不如当时就直接待在平阳翌日再出发,至少还能睡个踏实觉。
当下计较定了,袁易和赵庆和谢过老头,便一起背上包袱出了驿馆大门往回走,回到了城门处。路上经过几家青楼酒家一类的店铺,灯火通明,隐隐有莺歌燕舞之声传来。袁易不由得在心里感慨,东阳县果然是青州大县,而赵庆和则是带着几分羞涩,好奇地偷偷张望青楼里面。
青春期的小男生。袁易在心里想着,怕赵庆和难看,便只是装作没看到他的眼神。
到了城墙前,袁易又见到了方才那两个盘查他们的军士。两个军士显然也看到了他,这回,右边那个军士先开口道:“上师刚刚入城又要出城吗?”
“不不,”袁易摇摇头,走上前去,问道,“陈元陈长官你们可认识?不知他今天是否在此值夜?”
“陈长官啊,今天确实是他值夜。现在就在上面城楼里。”那军士指了指城楼的方向。
“多谢了。”袁易道谢后便和赵庆和一起,从城墙右侧的楼梯上去,到了城楼前。左边那个军士本来想出声阻止二人这样贸然登上城楼重地,不过刚要说出口时,他转念想起这两位可是来自碧落宗的上师,他们想去哪儿便随他们去吧,又不关自己的事。于是作罢,那军士打着呵欠,继续守着侧门。
东阳县这样的大县,连城楼也比平阳县的气派。
袁易和赵庆和刚登上城楼,果然就被城楼上把守的军士拦住了。
“什么人?”军士厉声喝问。
“我们是陈元陈长官的朋友,前来探望他。”赵庆和回答。
“可有凭证?深夜擅闯城楼重地,别是细作吧?”那军士不依不饶道。
袁易道:“我们真的是你们陈长官的故人,请你通报一声,就说碧落宗故人来访,他一定会见我们。”
听到碧落宗三个字,军士显然震了一下,态度缓和了一些,道:“那你们在此等着,我去通报一声。”
“快去快去。”赵庆和催促道。
那军士便小跑进了城楼,过了一会儿,又跑了出来。他身后还跟着一个穿着军装的年轻人。那人身高五尺左右,身形有些肥胖,盖因城楼的火光不甚明亮,故而看不清那人是谁。
直到那人走近了,借着火光和月光,袁易才看清那人的脸。那张憨厚的圆脸,不是陈元是谁?
“袁易!赵庆和!你们怎么来了?哈哈哈。”他快步上前,给了袁易和赵庆和一个大大的拥抱。
“前段时间和易哥正好聊起你和李浩山,正好这段时间有空,便下山来看看你们。”赵庆和道。
“对对对,还有浩山。”陈元兴奋地说,“三年没见,可得拉上他好好聚聚!”
“你可知道浩山住在天水府什么地方?”袁易问。
陈元愣了一下,道:“浩山就住在东阳县啊。”
“啊?”
“是啊,对了,你们不知道也正常。浩山家就住在东阳县,他是东阳县男李亭甫的小孙子啊。我能从平阳调到东阳,就是多亏了浩山出力。”陈元点头道。
“原来如此,那正好,不用到处找这小子了。”袁易对这结果很是满意。看来运气还不错,不仅要找的陈元正好在城门值夜守城,还顺便找到了李浩山。
时隔三年,曾经共处一室的四个少年终于又要见面了。袁易心里也有几分激动。自三年前一别,要说袁易对李浩山,陈元二人日思夜想,那是矫情。但是在六院三年做杂役弟子的日子始终是值得怀念的,如今三年后的陈元站在自己面前,那种奇异的久别重逢的喜悦,确实令人感觉很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