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三月,正午时分,青州天水府境内的一条官道上,六辆马车行走其上。这些马儿并不十分神骏,毛色混杂,只是普通的驽马,马车的车厢也并不豪华,看上去多处磨损,几乎处于报废的边缘,使人甚至有些担心它会在颠簸中散架。不过,坐在车前架着马车的车夫们显然没有这样的担忧,他们斜靠在车上,微眯起眼镜看着前方,间或往往马屁股上抽两下,催促马儿快走。
这时,马车队伍中,有个少年从车厢里探出头来,拍了拍自己这辆车的车夫,问道:“师傅,什么时候才到平阳县?”这少年看上去十二三岁,较同龄人有些矮小,一双浓眉引人注意。
“快了,快了,还要一个多时辰吧。”皮肤黝黑的车夫拖长了音调答道。
浓眉少年看了一眼望不到头的官道,便退回了车厢中,坐到另一个和他年纪相仿的少年身边。那少年看上去普普通通,幸而有一双颇具英气的眉毛和透亮的黑瞳,使他勉强也能配得上俊朗二字。
车厢里此时坐了足有六七人,又挤又闷,空气里除了杂乱的交谈声,便是一股古怪的臭味。
浓眉少年对身旁的少年说道:“易哥,我问了,说是还要一个多时辰就到平阳县了。”
“一个多时辰啊。”那少年漫不经心地应道,似乎若有所思。
这少年便是三年前被闻道宫掌宫长老赵乔收为亲传弟子的袁易。而他身边的这少年,则是当时拜入摇影宫门下的赵庆和。自拜入三宫以后,其实两人也并不经常见面,毕竟中域一百零八峰还是很大的,闻道宫和摇影宫相隔不近。上次见面时,两人聊起李浩山和陈元的近况,便突然生出了想去探望他俩的欲望。于是,袁易便和赵庆和一起,于两天前从中域出发,搭上了车马行前往青州天水府的马车车队。
“那我还是睡觉好了,到地方就叫我。”袁易说完,便打算闭上眼睛继续睡觉。
“你还睡啊易哥,你上车就开始睡觉,才醒了没一会儿呢。”赵庆和说道。
袁易无奈道:“那有什么办法,除了睡觉,坐车上也没啥好干的。”他确实是刚醒,从早上出发开始,就闭着眼睛靠在车厢里假寐。
车马行的车队白天赶路,夜晚就在沿路的驿站休息,颠簸的马车和破旧脏乱的驿站客房,使得袁易觉得很烦躁。幸而,还有一个多时辰就要到平阳县了,到时候就能脱离这马车了。两三天来,袁易总觉得自己身上的骨头都快被颠散了。
袁易正处于一位不认识的大叔和赵庆和之间,他小心翼翼地在不碰到身边这位看上去不太爱干净的大叔的前提下,伸展了一下自己僵硬的腰背。在深深吐出一口浊气以后,袁易索性不打算睡了。他探出车厢侧面的小窗,用右手支着下巴,看着道旁飞快闪过的树木,想起了心事。
刚才醒来前,袁易迷迷糊糊间做了一个梦。梦里一片混沌,他只看到混沌之中,有一黑一白两条大鱼四处遨游,看上去悠然自得,无拘无束。类似的梦,梦里这两条一黑一白的巨鱼,自从炼气以来,他已经反复见了很多次了,从来解不出什么意义来。想不出头绪,袁易也懒得深究,只当是灵魂穿越的后遗症。不过,没事干的时候,他也并不介意回想回想那些梦里的场景用来打发时间。
袁易就这样一边想心事,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和赵庆和说上两句话,一个多时辰很快便过去了。车队也如期抵达平阳县城,通过了城门守卒的一番盘查,进入了县城内。
马车一停下,车上的人们都纷纷拿上自己的行李,迫不及待地下车了,一刻也不想在车上多待的袁易和赵庆和更是偷偷用上了几分灵巧身法,最先挤下了马车。
大口地呼吸了一下车外新鲜的空气,袁易顿觉精神百倍,宛若重生。赵庆和也是深吸几口气,一脸解脱的表情。
“隔壁大叔的狐臭真的是太严重了,幸好前两天他没坐在我们边上,不然我恐怕到不了天水府就死在半路上了。”袁易满脸嫌弃道。
“有吗,车上这么臭,你还能闻出狐臭来?”赵庆和一边把拿在手里的包袱背好,一边笑着说道。
袁易冷笑一声:“你要是坐在他边上,你也闻得出来。”
两人便背着包袱,漫无目的地在小小的平阳县闲逛起来。
袁易并不知道陈元住在哪里,对于李浩山也只知道他住在青州天水府,并不知道具体在哪个县。他完全是这段时间正好有空闲,便和赵庆和一时兴起地来了。
关于到了地方以后如何找到陈元和李浩山的问题,袁易想来,平阳县这样的小县城,有人拜入碧落宗这样的修仙大门派应该是人尽皆知的大事,只要路上找人问问有关六年前一个拜入碧落宗的陈姓小胖子家住何处,多半就能找到陈元。而陈元当年和李浩山同路回来,应该能知道李浩山的住处,至少大概能知道在哪个县,到时最坏的情况不过是三人一同到那个县里去问路。李浩山这种当地望族,只要去对了地方,那必然好找得很。
带着这种心理,袁易和赵庆和心情轻松地逛了一圈县城,沿途不时拦下几位看起来便比较好交流的路人问问情况。
确实如袁易所料,平阳县只是一个小县,最近七八年,只有陈元一人曾经拜入碧落宗门下,在当时可算是一件轰动全县的喜事。俗世中,读书做官等等若是算作人上人,那修士一类就是人上人上人。在凡人看来,拜入碧落宗这样的大宗门,就是摸到了人上人上人的边了,就算没做成人上人上人,回来至少也是一个人上人。故而路人们大多都对陈元有所了解。从路人们的口中,袁易和赵庆和才得知,三年前陈元肄业返乡,一身武艺极得平阳县驻军长官陈建明的赏识,便被收编入伍,做了一个百夫长。
再后来的事,知道的人就不多了。最后是一个据说之前住在陈元家隔壁的大妈告诉袁易,陈元一年前被平调到平阳县边上的东阳县做官了,于是他就带着双亲搬去了东阳县定居。
袁易穿越之初,为了了解这个世界,读了很多书,对大兴的地理了解颇深。他听说过这个东阳县,那是青州出名的富县,从平阳调到东阳,就算官职明面上平级,那也算是升迁啊。
赵庆和很是为陈元高兴,迫不及待地追问东阳县的方位。大妈便指了指东面:“往东四十里便是。”袁易抬头看了看日头,估算了一下,此时约莫是申时四刻左右,正是个有些尴尬的时间点。
按照袁易的估计,从平阳出发到东阳,这四十里路,即便是立即出发也要走一段夜路。夜路毕竟不好走。但是,若是就为了不想走夜路,就在平阳住一夜,明日再出发,袁易又觉得有些不痛快。他和赵庆和一合计,还是决定立即出发前去东阳。
他们最大的问题还是不认识路,仅靠路人大妈的一个方向,是走不到东阳县的。而且走路也确实太慢了。最后,袁易决定还是找一找车夫,不论是马车,牛车,只要立即出发赶去东阳县就好。
他和赵庆和又来到车马行,那种人味马味货味混在一起的奇异臭味又一次钻进他们的鼻子,弄得他们恶心不已。赵庆和强忍着臭味,上前询问一个正在给马解拴套的车夫身边,问道:“师傅,两个人,去东阳县,多少钱?”
车夫看了一眼天色,摆手道:“这会儿出发,要走夜路了,不去不去。”他的态度很坚决。
“夜路虽是难走一些,但我们确实有急事,师傅帮帮忙可好?”袁易也上前道。
车夫不再多说,只是摇头,自顾自地走了。袁易和赵庆和面面相觑,只好又问起别的车夫来。
奇怪的是,车夫们都已不走夜路为由,拒绝了袁易和赵庆和的请求。夜路难走主要是视线不好,走起来麻烦,但是看车夫们拒绝时的态度,并非是嫌麻烦,而是仿佛害怕夜路一般。这令袁易十分疑惑。
两人正站路边有点头疼地交谈着。有个满口黄牙的车夫主动上前与袁易攀谈道:“两位小哥外地来的吧?”
“是啊。”袁易回答。
车夫笑了,道:“那就难怪了。”
赵庆和看车夫一脸了然的表情,便追问道:“外地来的怎么?不做外地人生意吗?”
车夫摆摆手,道:“不是不是。你们既然是外地来的,那就难怪不知道我们这儿的事了。”
“这儿出什么事了吗?”袁易问。
这车夫看起来也是个健谈的人,否则也不会主动来攀谈。从他口中,袁易和赵庆和才知道这平阳县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原来,这两三个月以来,平阳县已经死了好几个人了。死者都是走夜路未归,翌日便被发现死在野外,尸体似被野兽啃咬般开膛破肚,内脏散落一地,心脏不翼而飞。事件刚开始的时候,大家并没有在意,该走夜路还是走夜路,但是随着许多走夜路归来的人,信誓旦旦地说自己看到了野人一般的妖魔,然后一脸惊魂未定地发誓自己再也不走夜路,平阳县的空气中便弥漫起一股越来越浓的恐怖味道。
后来,这样的事接二连三发生,闹得平阳县内人心惶惶,流言四起,人们都说城外有吃人心的妖魔,每到夜里就出来作祟。县里也有派衙役前去城外调查过,却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于是,平阳县人如今每到夜里,别说出城了,几乎连家门都不出。
了解了事情的原委,赵庆和叹了口气,蹲在路边苦恼地说:“这么看来,咱是雇不到车了,只能自己走过去?”
袁易挠了挠头,说:“那得走到半夜去。”
车夫说了这么一大通故事,仿佛满足了某种欲望,语气都轻快了起来,他咧着一口大黄牙对两人说:“所以啊,别费劲啦,还是睡一夜,明儿早上再出发吧。什么急事,能有小命要紧。”
“但是我们确实有事,想立即出发。”袁易无奈道。
“那就不成啦,你们自己走路去吧。”车夫见袁易不听劝,摇着头便迈步要走,嘴里还念着,“小娃儿怎么就不知道怕呢,那些人死的那叫一个惨。”
袁易听着,突然对这个所谓吃人心的妖魔产生了兴趣。他本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前世身为特种兵,也是出了名的好战分子,更何况现在一身修为略有小成,哪会怕什么妖魔?他现在恨不得亲自会会这个妖魔,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吓得这一整个县城的人都不敢出门。
“师傅,你能不能带我们一程呢?”袁易出声叫住这个车夫。
赵庆和抬头一脸“你是傻子吧”的表情看着袁易。人家都说了入夜不出门了,还问能不能带我们一程?
那车夫脚步不停,只是摇头。
“我们可以加钱。”袁易道。
赵庆和翻了个白眼,这招不是没试过,刚才跟别的车夫商量的时候就提过加钱这事儿了。这些车夫们根本就不搭理,咬死了不走夜路,不接这活儿。难道这会儿,这个人加钱,他就肯接活?
“而且,我们可以保证你的安全。”袁易继续说道。
车夫回头一个冷笑,道:“就你们这俩小娃娃?能不能把我老汉撂倒都是问题哦。怎么保证我的安全?”
赵庆和听到这儿,才反应过来,连忙站起来道:“我们真的可以保证你的安全!我们是碧落宗弟子,下山访友来的。”
听说面前的两个少年是仙门弟子,车夫打量了二人一眼,不知怎么的,竟然真的生出几分眼前两人确实气度非凡之感。他用一种,相较于刚才略略恭敬了一些的语气问道:“二位,真是碧落宗弟子?”
“那当然,还有人敢冒充碧落宗弟子不成?”赵庆和回答。
“这……”车夫有些犹豫起来,似乎仍有怀疑只是不敢贸然问出口。
袁易见此,本想掏出自己闻道宫弟子的身份腰牌来证明身份,然而转念一想,这人恐怕也不认识什么腰牌之类,还是换个证明方式吧。
袁易指着自己对车夫说道:“师傅,你看好了。”车夫狐疑地看着他,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只见袁易抬起右手,也没什么特殊动作,一团红色的火焰便凭空出现在他右手的手心。
这其实只是一个简单的小法术,只要体内有真气,就能施展,在修行界几乎所有人都会。
在站在一边的赵庆和看来,这没什么,但是在车夫的眼里,这就是仙法!掌控火焰这种自然的伟力,当然就是修仙者的象征。虽然,他完全不明白,真正的掌控火焰会是什么样的。
袁易看着车夫的表情和眼神,突然有些好笑,他想起当年王先生那一手“剑来!”,自己当时也是无比崇拜地看着。
过了,许久车夫回过神来,恭敬中带有几分惶恐地对袁易说道:“小人……小人不知上师身份……多……多有得罪,请上师千万千万不要和我一介草民计较。”
袁易连忙回答:“自然是不会计较。只问你到底带不带我们去东阳县?”
“小人……小人……”车夫还在犹豫。
“若是你带我们去,你这不敬之罪就算了,我们还可以多给你些酬劳,若是你不肯,那我们少不了要教训教训你了。”话说到最后,袁易的语气和表情已经严厉起来了。
车夫的脸已经苦涩地皱了起来,自己怎么就嘴贱上来搭话呢,惹上这么个事。城外的妖魔已经杀了那么多人了,连个影儿都还没见着呢,看样子是厉害的紧,带着这两个小娃儿,就算他们是修仙者,但是万一那妖魔比他们厉害可怎么办呀?
“师傅,开个价吧。给你二两银子如何?平时从平阳去东阳,也就十几文吧。”赵庆和出声说道。一两银子可以兑千文铜钱,更何况,大兴国缺银矿,银子比铜钱紧俏得多,有时一两铜钱甚至能兑一千二百文。二两银子,对于这个车夫来说,可以算是一笔巨款了。
车夫纠结半晌,猛一跺脚,咬牙道:“五两!没有五两我不去,就请上师们教训我吧。”
这回是袁易翻了个白眼,谁有那功夫教训你,还赶着去找陈元,顺路会会那妖魔呢。
“成交。”袁易说着,便从怀里掏出五两碎银,连忙放到车夫手上,生怕他又反悔。
车夫攥着沉甸甸的银子,胆子似乎也大了起来,说:“上师等我套个车,我们这就出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