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瑾在这红墙之内每月都要走上十几次,辞别了高公公,她顺着来路向武德门走去,一边走,一边回想着皇后娘娘刚才说话的神态。
后面有裙裾摩擦和小跑的呼吸声,闵明瑾心头一紧,暗暗祈祷:“千万别是找我的。”怕什么来什么,后面的人看到了她,更是加紧了脚步,还高声喊着:
“闵太医!请留步。”
闵明瑾轻轻叹了一口气,该来的逃不掉。转过身来,已经换上了温润笑脸,冲后面赶上来的人道:“这位姐姐,慢着些,我听到了。”
“闵太医有礼。”那小丫头行了礼,喘了几口才稳住气息,一双眼眸清澈,对着明瑾道:“奴婢是毓秀宫的石榴,我家娘娘请您过去。”
“我吗?贵妃娘娘的身子一向是王医正负责,微臣没有看过娘娘的脉案,怕是,,,”
“王医正家里出了点事,这几天不在。我们娘娘突然有些不适,让我去请当班的大夫,赶巧正看见您,请您一定随我去一趟。”
赶巧?本来今日不是自己当值,沈贵妃身体不适的这时机,也真是太巧了些。明瑾只能赔着笑脸:“既然如此,姐姐请带路。”
石榴绽放出一个明媚的笑容,如果明瑾是个男人,估计会抛下心头不快,愣上片刻,可惜她只是加快了脚步,向毓秀宫方向走去。
石榴只好跟上,向明瑾道:“来的时候我查当值表,闵太医今日不当班吧,怎么在宫里?”明瑾努力控制住给她丢个白眼的冲动,惶恐地道:“皇后娘娘食欲不振,召臣前来开了几个药膳。”
“真巧,我家娘娘也是不思饮食,闵太医请为我们娘娘也拟几个方子吧。”明瑾有些意外,宫中之人无不是恨不得只有耳朵,没有舌头,尤其是奴仆们,想要活命,就要时刻记得不能说的话千万不要说,能说的话尽量不要说,这小丫头能在毓秀宫当差,应该也不是个笨的,怎么有些没话找话,难道是要告诉自己什么?
明瑾没有说话,石榴心里不免忐忑,可是转念一想,今天的机会是可遇不可求的,难不成要在这里做一辈子伺候人的差事?她咬了咬牙,继续道:“闵太医休沐时还要被传进宫里,真是辛苦。奴婢,,,奴婢在宫中见过大人几次,,,大人的身影,,,”声音极低,明瑾眼见绯红云霞爬上石榴脸颊,赶紧打断:“姐姐说什么?我没有听清。娘娘怎么了?”
石榴愣了一下,低声说道:“奴婢只是传话的小宫女,娘娘身边的事,奴婢知道的不多。”知道的不多?那还是知道一些嘛。
明瑾继续问道:“娘娘是突然让姐姐去召太医,还是这几日请过别的太医?”
石榴摇头:“据奴婢所知,并没有。月初王医正来请过平安脉,之后没有见过其他太医。”王医正来过,之后家里有事,就请了假?偶然的背后是必然,怎么看这件事里都透着蹊跷。
石榴咬着下唇,看不清神色,明瑾问她:
“姐姐在毓秀宫多久了?”
“回闵大人,奴婢九岁入宫,在花房做了三年,又在初菲殿伺候了两年,去年刚调到毓秀宫。”
“姐姐步步高升,相信会有更好的前途。”
“奴婢不敢想,宫墙之内,有什么前途可言呢?”
这小妮子倒是与其他宫女不同,明瑾道:“姐姐有什么事,可以去御医院找我,宫外有什么能帮得上的,姐姐尽管说。”
石榴感激地看着闵明瑾:“多谢闵太医。”闵明瑾微微笑着,手里多了一样东西。
转过昭阳殿,有一段阴凉小路,两旁种着垂柳,日光透过,柳絮纷飞,这条路连接着昭阳殿和毓秀宫,但是昭阳殿主位是西陵国来和亲的公主,谈不上多受宠,身份在那里摆着,天和十二年被封了琪妃,与各宫娘娘一向来往甚少。跟着她住的是两个皇帝身边的老人儿:庄贵人和安贵人。跟着皇帝快十年,只有安贵人生了一个公主,这昭阳殿除了那三公主外,实在是少有人来。
石榴瞅准前后无人,小声道:“奴婢出来时,江公公往清平殿方向去了。”明瑾也压低声音:“我知道了。多谢姐姐。”
毓秀宫不同于丹凤宫雅致端庄,玫红色的薄纱糊窗,幔帐主调明黄,殿内字画甚少,多是些金玉器皿,一派富丽堂皇。
明瑾注意到半人高的桌子角都被锦缎缠住,看来宫里皇上最宠爱贵妃所出三子的传言不是空穴来风。
沈贵妃天和二年入宫,先后诞下三皇子、大公主、五皇子。三皇子夏永煦今年十七岁,性格品貌最像皇上,深得皇上喜爱,十五岁开始入朝中做事,一直颇得群臣赞誉。大公主今年十四岁,是皇上第一位公主,自然是千般宠爱,据说刚生下来就被皇上赐名宁薇。五皇子夏永然今年九岁,性格活泼,有次皇上在毓秀宫用膳时,年纪尚幼的五皇子扑向皇帝怀里,被桌角撞到额头,皇上震怒,从此毓秀宫所有桌角不许露在外面,直到现在。
相比于丹凤宫的冷清,这里处处留着皇上的痕迹。明瑾的心微微刺痛,听到黄花梨木底座翡翠面的屏风后传出女子温柔的声音:“闵太医快请进。”
明瑾收回思绪,绕过屏风,双膝拜倒:“臣闵明瑾叩见贵妃娘娘。”
“免礼,轻羽,赐坐。”旁边一个穿着艳丽些的宫人拿来小凳子,放在贵妃塌旁。明瑾告罪坐下后,才敢观察起沈贵妃的气色来。
沈贵妃三十多岁,体态丰腴,面色红润,容貌谈不上绝色,举手投足间却流露出别样的魅力,眼神亲切,笑容温和,看到明瑾打量她,她语带春风:
“你是皇后娘娘的外甥,我跟着姐姐,叫你一声明瑾,可好?”
“娘娘哪里话,臣受宠若惊。”明瑾赶紧站起,惶恐不已。
“明瑾,不要多礼,我让她们去请个太医,没想到把你给请来了,这一路可辛苦了。”
“微臣不敢称辛苦。请问娘娘,何处有恙?”
沈贵妃对明瑾疏离的态度也不恼,还是笑容可掬地道:“明瑾尝尝我这里今冬腌渍的梅子,很合胃口。”
明瑾心里着急,不知道沈贵妃打得什么主意,又不敢太催促,只能听着沈贵妃跟她有一搭没一搭得扯着家常,终于一盘梅子吃完,明瑾拿出脉枕:“娘娘,请让微臣切脉。”
沈贵妃也意味深长地笑,一旁立着的轻羽在沈贵妃白皙的腕上搭上一方绢帕,明瑾食指和中指隔着帕子,感受到贵妃的脉搏有力,半晌没有说话。
沈贵妃得宠后接了自己的奶娘鲁嫲嫲进宫,这位不苟言笑的嫲嫲在旁说道:“闵大人,我们娘娘好几日不思饮食了,早起还头晕恶心,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你家娘娘生了三个孩子了会不知道怎么回事?!明瑾心中十分郁闷,道:“近日选秀,宫中又进了几位美人,娘娘天姿国色,切勿忧心。”哼,你恶心我,我也恶心恶心你。
鲁嫲嫲继续说:“娘娘的月信也没有到。”
沈贵妃打断了鲁嫲嫲的话,笑道:“闵大人,皇上已经年过四十,太青涩的果子不一定好吃。本宫在皇上身边十几年,实在没必要忧心。”
明瑾手指微微颤动,心里转了几寰,沈贵妃怀孕,为何掐住时机非要自己来?皇后为何突然提起大皇子的一个女人,要什么打胎药?比起在这宫里宫外费尽心思,她有些后悔没有和爹爹一起去征战沙场。心中叹了口气,口中话语无比真切:
“娘娘没有什么大碍,许是春日里被风扑了,调养调养就好了。”
“是吗?”沈贵妃眼尾上挑,虽然还是笑着,却让明瑾莫名打了个冷战,好像被什么盯上了,如芒在背。
石榴的话突然钻进了她的脑海:“奴婢出来时,江公公往清平殿方向去了。”
清平殿,是皇上理政的地方,年节的宴请也摆在那里。当今皇上勤政,此刻应该正在批折子吧。
想到这,明瑾头脑顿时清明,扬起一张笑脸:“正是。娘娘虽说生育过两位皇子、一位公主,但是毕竟不足三月,还是要多多调养,万事小心。”
“什么?你的意思?”
“恭喜娘娘,是喜脉。”
“本宫……本宫怀了孩子?”
装,你就继续装吧,把我叫到这,还不是等我说出这一句台词?门外被请来的观众如约而至,表达出这一幕的设计者所希望的喜悦:
“滢滢有孕了?”
沈贵妃像一只被惊吓的小兔子,赶忙行礼:“皇上,”
皇上已经扶住了她的胳膊“你有了身子,不必拘礼。”
老来得子的欢欣毫不掩饰地挂在这个年过四十的男人脸上,屋里黑压压地跪了一片:“恭喜皇上,恭喜娘娘。”
“赏,朕高兴。每人赏一月月俸。”
“谢皇上。”
沈滢滢娇羞的笑着:“皇上,又不是第一次了,还未满三个月,怎么好宣扬呢?要是说赏的话,皇上可要重重赏闵太医啊。”
明瑾一直跪在地上,皇上刚刚注意到她,有些吃惊地问:“怎么是你?王禀丰呢?”
“回皇上,臣今日准备出宫时,被贵妃娘娘派去请太医的宫人传来,说是娘娘不适。至于王医正,臣不知。”
鲁嫲嫲赶紧接着回话“回皇上,王医正母亲中风,已歇了几日。”
“嗯。都赏。”
“臣今日是受皇后娘娘传召才进宫来,皇后娘娘头疾发作,又吹了风,精神很不好。虽说是老毛病了,却始终不能去根。”
皇上有些伤感,想起刚登基时和皇后携手游春,玉嫣头疾的毛病他是知道的,风吹来时他便将袖子抬起,遮住玉嫣的面庞,而她,就依在自己的怀里,对自己笑靥如花。一晃二十年过去,从什么时候起那样的玉嫣不见了?自从闵三城一场接一场的胜仗打下来,手里的兵权越来越重,自己和玉嫣中间的裂痕越来越大,又到春天了,二月二之后,自己好像一直没踏入丹凤宫吧,难为她了。
“朕,晚上去看看皇后。”
“皇上”沈滢滢娇嗔,皇上回过神来:“贵妃的胎几个月了?”
“恭喜皇上,贵妃娘娘已经有两个多月的身孕。贵妃娘娘身体康健,定会为皇上再添一位皇子。”
皇上子嗣并不旺盛,活着的只有七位皇子,四位公主,此时听到沈贵妃有孕,一把抱起沈贵妃,口中说道:“爱妃有功,快躺着。”将她放在床上,又为她垫好靠枕。明瑾看到这场景,悄悄告退,屋里一众宫女内侍也都退了出来。她心头大石终于落下,赶紧出宫回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