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北国春来迟。
黄土高原的春天蹒跚着来了。风温暖潮润了许多，吹在脸上，不再有刀刮般的干冷寒意。覆盖了整个儿大地的积雪融化了，只在远山尖顶上，还剩下一点儿似有若无的雪意，但不经意中已经难以分辨了。三晋大地广阔的原野上，尽管看上去仍是一片凄清苍茫的土黄，但这春天却仍生机盎然，野草探头探脑地钻出了地面，开始返青的麦苗儿不再那样死气沉沉，桃树李树杏树上，星星点点密密麻麻的蓓蕾已经快要绽放了。地里劳作的人们，稍微出些力气，额头上就冒出晶莹的汗珠，只得缷下厚如盔甲的棉衣，轻装上阵，挥锄耕耘。太阳逐渐变得明媚灿烂起来，尽管空中整日飘散着黑色的煤尘，但仍然挡不住温暖明亮的阳光。世间万物都在尽情地追逐享受着这温暖宜人的阳光，即使是平时懒懒散散的农民，也会在阳光下播种一年的希望。病了一个冬天的老人，躺在院子里接受阳光的抚慰。小孩子像愉快的鱼儿，在阳光下追逐嬉戏。地里的庄稼，在阳光下茁壮生长，坡上的牲畜，在阳光里欢欣地啃食还未返青的枯草。真是难以想象，如果没有了春天，没有了普照万物的太阳，这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
冉光荣年轻的内心世界，就像这春天一样，渐渐变得丰盈起来。每一天，他都在加深对这个世界的了解和认识。夸张一点说，每见识一件事情，他都会成长一大截。他不知道自己日见成熟的心智来自哪里，但他能感觉得到，自己似乎时时刻刻都在开窍，日日夜夜都在发生着变化。这种感觉让他十分受用，有时也令他有一点恐惧。他不明白自己恐惧的是什么。这就让他更加诚惶诚恐。春天来了。春天的魅力不在于姹紫嫣红，不在于无处不在势不可挡的勃勃生机，而在于让猫了整整一个冬天的人们，焕发出四处游走的活力。这种活力的焕发，使每个人都变得不安分起来，变得总想干些让别人长眼的事情。冉光荣本来就是个不安分的年轻人，这下子更像野草的芽尖一样，不顾一切地钻出地面。
他不自觉地想起翟叔招待肖如海一行人的那餐饭。那餐饭对于翟叔和肖总他们这类人来说，不过就是一餐饭而已。当然这样说也不全对，翟叔也好，肖总这类人也好，他们油滑丰满的肠胃中，并不缺乏营养富足的食物，翟大发利用那餐饭收买人情，肖总利用那餐饭体验成功的人生，体验权利和金钱带给他的快乐和满足，肖总的随从人员则又一次见识了奢侈的盛宴，又一次满足了口腹之欲，也得到了让腰包鼓胀的实惠。
但是，这餐饭对冉光荣来说，却意义非凡，他是真的长了见识，见识了他只听说过的鱼翅，品尝了近两万元一瓶的法国红葡萄酒，享受了翟叔给客人提供的同等待遇——每人一万元小费。还有，翟叔向他透露的一些体己私秘，是他想都不敢想，也凭空想不出来的。冉光荣年轻的心被涨得满满的，他想飞翔，他想发达，他想出人头地，他想实现他的成为亿万富豪的美梦。
他又一次想起母亲托给他的那些梦。母亲在梦中暗示他将要发达，但他不明白自己将发达到什么程度，是否会发达到自己野心勃勃想成为亿万富豪的那种程度。有时候他又觉得根本不可能，那纯粹是一个穷得丁当响的农民儿子做的美梦罢了。他感到更加茫然了。
但有一点他却十分清醒，梦想终归是梦想！要实现梦想，除了一步一个脚印，踏踏实实地向前走之外，没有其它途径。
他放松了自己的心情。他想，日子是要一天一天过的，事情是要一件一件做的，饭是要一口一口吃的，不能妄想一口吃成个胖子。翟叔倒是个大胖子，但他怎么能与翟叔比呢？翟叔单凭这个永兴煤矿，他一辈子都不必操心，儿子儿孙都享用不尽。我算什么呀，一文不名的穷小子，用光财哥的话说，卵毛都没扎全的半大小子，挖了几天煤炭，就异想天开，就渴望这些煤炭甚至整个煤矿都是自己的，就想成为亿万富豪。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他又回到现实中来，从现实的零角度安慰自己。他想，无论如何，我还算运气好的，这么轻而易举就摆脱了挖煤之苦，糊里糊涂就当了矿长，轻轻松松就拿着每月上万元的高薪，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他想起了他在家乡挑石膏挣路费的情景，想起了他初次远行的那个清晨姐姐送他上路的情景，他也想起了母亲死后家里那个凄惶苍凉的样子。他把这两年来发生的一切都前前后后地想了一遍，他的心情就慢慢放松了。
重新回到了现实的坚实地面上，他的脚步也开始变得坚实。大地回春，万物复苏，春光明媚，惠风和畅。放下膨胀的野心后，冉光荣感觉格外惬意。每一天他都很充实，他亲自带着班组下井，他本来是挖过几个月煤炭的，对井下作业已经很熟悉，但是为了随时掌握井下的情况，他还是经常亲自下井检查。煤矿管理的重头戏无非两大块，一是生产，二是安全。他知道生产十分重要，没有生产就没有效益，工人凭着生产挣工资，老板凭着生产赚大钱，他这个矿长凭着生产领着不菲的薪金，可以这样说，没有生产，就没有煤矿。但他把安全看得更重要，他忘不了初次下井时，他害怕得全身紧张，生怕发生什么事故，紧紧地挨在冉光财身边，有时甚至还不自觉地拉住了冉光财的手，那种经历他永生难忘。他把安全和生命是划了等号的，有安全才有生产。一旦出了安全事故，老板赔掉的，只是他们并不缺少也没当回事的金钱，而工人赔掉的，却是再也无法挽回的生命。生命太脆弱，而生命恰恰是一次性消费，消费了，也就没有了。有一次在井下，他见有两个工人没有按照操作规范作业，赶紧让他们停下来，问，谁是这个小组的组长？袁昌道赶紧跑过来说，光荣，是我。袁昌道本以为，自己都四十多岁了，又是乡亲，冉光荣虽是矿长，也不会把他怎么样的。但他没料到，冉光荣竟然不顾情面，狠狠地训斥道：昌道哥，你知道你这是什么行为吗？这就是失职！你知道失职的后果吗？失职就有可能大祸临头！
看看周围站着的工人，他继续说，兄弟们，不是我危言耸听，我们的生命掌握在自己手中。如果我们自己都不爱惜自己的生命，谁还把我们的生命当回事啊？大家想想，我们从家里出来，千里迢迢到这里来，吃苦受累下井挖煤，挣几个养家敷口的血汗钱，容易吗？我们是在提起脑壳玩命呀！大家仔细想一想，如果你们当中哪个人有个三长两短，家中老婆娃儿怎么办？家中老父老母怎么办？谁来把孩子养大？谁来给老父老母养老送终？这就是现实啊！我们要挣钱，但我们不能玩命，我们脑壳里头要绷紧安全生产这根弦。安全，安全！安全就是一切！没有安全，一切都是扯淡！没有安全可靠的生产环境，我们宁愿不挣钱。乡亲们，我们的生命也是生命，并不比谁的生命低贱。我希望永兴煤矿每一个人都平平安安，都始终活蹦乱跳地活着！我们要珍惜我们的生命啊！
袁昌道受了一通训斥，开始心里还有些不服气，认为冉光荣六亲不认，乡里乡亲的，却一点儿都不念乡亲之间的情，当了这么一个破矿长，就狐假虎威训斥起人来了。他觉得初来SX的那个朴实厚道的冉光荣变了。但他听完他这一番话之后，他服了气，冉光荣并不是要借矿长之名训斥他，他是担心发生安全事故，害怕他们失去生命，是在为他们矿工着想啊。退一步说，即使出了安全事故，与他关系也不是太大，也不会要他赔钱，他犯得着这么凶巴巴的吗？冉光荣一颗悯人之心苍天可鉴啊！
离开矿井之后，冉光荣又觉得，自己对袁昌道太过火了，人家毕竟是一个村里出来的乡亲，又比他大这么多，他一个毛桃子小伙儿这样训斥人家，真是不应该。但又一想，这样也好，让他意识到自己的责任比啥都强，再碰到他，给他道个歉，相信他能理解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