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一连三天,二宝都在锄小槐树西的玉米地,菊芳不是在林子里看书就是在河边乘凉。终于看到二宝锄完地扛着锄头离开,她才从树林里拖着锄头出来,看着锄好的地。她站在地头偷偷的笑了。
“锄完地,娶媳妇。”二宝哼唱着走进东院正好迎上要出门的大宝媳妇翠萍。
“二宝呀,缸里没水了,担水去吧。”翠萍让二宝去担水。
“不去,不去,不让喝水不去。”二宝摆手不干。
“我说二兄弟呀,嫂子啥时候不让你喝水了,三宝从学校回来,我啥不让他吃?对你们俩兄弟我可比对我亲兄弟还亲呢?担水去吧,过了秋你娶媳妇还不得大嫂给你做新铺盖,给你迎媳妇。”几句话下来,二宝乐呵呵的挑水去了。翠萍的功底绝不比她婆婆差。但是有一点,她看不上她婆婆,看不上她婆婆对秀芳姐妹俩的那种神气,看不上婆婆在爷爷奶奶面前的神气。
“傻就是傻,还娶媳妇。”大嫂对着二宝担水的背影骂道。
大宝媳妇刚骂完二宝看到秀芳从远处走来,忙凑上去低声问:“你二婶子给你说的事,你想好了没有?”
秀芳看一眼大嫂,低下头,说:“大嫂,咱回屋说吧。”
秀芳一直都很信任大嫂,大嫂也常把她当亲妹妹看待。她给大嫂说了实话,她不想嫁给李家的儿子。大嫂听后为难的说:“妹子,嫂明白你的心,不是说过了秋才定吗?走走看吧。别想不开,有啥事,信的过嫂子的话,就找嫂子,嫂子不会不管的。”
秀芳拉着大嫂的手流了泪,“大嫂,你也有你的难处啊,秀芳信你。”她知道嫂子虽然这样说,但是嫂子毕竟是二婶子的儿媳妇,她也不能让嫂子太为难的。
正说着,菊芳拖着锄头进来了,秀芳忙擦了眼泪隔着窗户问:“你咋拖着锄头不扛起来。”
“哎,一个锄头千斤重,放在肩上扛不动。”菊芳叹着气把锄头靠在墙根。
大嫂笑起来,指着菊芳说,“你瞧,这大学生锄头都扛不动。”
“大嫂,二宝担水去了?”菊芳边洗脸边问。
“那傻子,叫担水去,偏不去,非得哄他娶媳妇才去。”大嫂说。
菊芳不做声,心里暗笑。明天二婶子去玉米地里该骂了,骂二宝傻呗。想到这里,她高兴的哼起了歌。秀芳因心里有事,只是默默的站着,像一根木头似的站着。
大嫂走了,姐妹俩都不想说话,屋里静静的,不知道为什么的静。爹回来了,抱回几个旱甜瓜。菊芳忙跑出去夺过去,说:“爹,先让甜瓜洗个凉水澡待会儿让它们统统都睡觉。”
“你呀。”爹笑着走进屋里掂了一个蒲团坐在上面抽起旱烟来了。
“爹,别抽了,对身子不好。”菊芳擦干一个甜瓜递给爹,爹接过掰开递给她一半,说:“给你姐送一个去。”菊芳去灶屋给姐姐送甜瓜,田大壮把烟抽得“吧嗒”做响。
“菊子,书上说抽烟不好,那吸一口这旱烟好不好?”
“当然不好,您就别抽了,吸了。”她猛咬一口甜瓜把嘴塞满。
第二天一大早,菊芳刚起床就听到二婶子在门口大声喊二宝。她跑到东院墙外透过砖缝偷看。只见二婶子气咻咻的把二宝从屋里揪出来。二宝还在打哈欠,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二婶子的嗓门比喇叭还响,“你锄地锄了谁家的地,告诉你说小槐树东的,你给我锄小槐树西的,你想气死我呀你。”不好!二婶子向西院走来,菊芳忙飞跑进茅房。
“秀芳,大哥在吗?”二婶子没走进西院就喊。
秀芳忙从屋里出来问什么事,二婶子连喊带骂的说菊芳骗二宝,让他锄地。秀芳听后一个劲的给二婶子陪不是,二婶子看到菊芳不在家就喋喋不休的往回走。菊芳听到二婶子走了,她从茅房出来把蒲团踢的老高,姐姐板着脸问她怎么回事。
“聪明人和傻子的区别就在于干活一个用脑,一个用手,并且用手的忘记了用脑或者说根本没有脑。”她把蒲团扔在了地上。
“菊子,听姐的,别在和二婶子叫劲了,胳膊拐不过大腿的。”
“姐,我在物理上学到,只要找到支点就可以撬起任何东西,包括地球。我一定要找到她的支点,撬起她。”菊芳的脸绷的紧紧的,根本不像在开玩笑。
“菊子,你有志气,姐是不行了。”秀芳忧心忡忡的说。
“姐,我们老师说年轻人说自己不行是没有权利的。”她愤愤的走进屋。她为姐姐的的这种逆来顺受感到气愤。
晚上,菊芳把田旺约到了村西的小树林里。月光透过树林映在田旺古铜色的脸庞上。菊芳和田旺中间隔着一个树桩。菊芳看一眼田旺,田旺毫无反应,菊芳不想先开口,田旺也不开口。菊芳一直看着田旺,田旺低下头不看她。田旺如一尊雕像,一动也不动。菊芳终于忍不住了,她决定先开口。
“田旺,你喜欢我姐姐吗?”话说出口,她的心里矛盾起来。她在城里上学,城里的风气感化了她,但在农村,也许这样问并不合适。
田旺脸上的青筋微微的一凸,说:“我..喜....欢。”
她走近田旺,恳求道:“我知道姐姐也喜欢你,我求你娶了我姐姐吧。在城里人眼里你们是暗恋,你们有权利喜欢,为什么不在一起。”
“菊芳,咱是村里人,不是城里人,不能那样的,你姐姐有婚约的。”田旺的脚在地上划着圈,一圈又一圈。他的头很低,他不敢看菊芳一眼,他怕她的目光,其实他更怕的是秀芳的眼睛。可,他不敢娶秀芳,他没有资格娶秀芳,他也娶不了秀芳,为此他很憎恨自己。
“是。婚约。那时候他们都还小,他们懂什么啊。结婚了还可以离婚,更别说没有任何感情的娃娃亲了。我都这么大了,有些事情我还是可以看明白的。我只有一个姐姐,从小姐姐就疼我,我不想让她受委屈。再过几天我就回城里上学了,你是知道的,姐姐有什么事,什么苦,她只会闷在心里,让它发酵,变酸,变苦。”菊芳为了姐姐,她下了好大的决心才来找田旺的,没想到的是竟然遇到了这样一个人。
田旺一个人默默的走出树林,他一句话都没说,具体来说,他一句有用的话都没说。菊芳在后面骂他软弱、无能。也许,他是软弱,是无能,可是现实让他不得不软弱。他明白,他是娶不到秀芳的。菊芳所说的话他是不能考虑的,因为他不能让别人戳自己的脊梁骨,更不能让全村的人戳爹的脊梁骨。他是个男人,他也想为自己所喜欢的女人去做一切。但,他怕,怕别人的目光,怕人们的闲言碎语。有时候,刀枪杀不了人语言却可以把一个人杀死,这就是语言的厉害。回到家后,他抱头痛哭。女人暗自垂泪让人心生怜悯,男人的暗自垂泪让人感到窝囊,女人的嚎叫大哭让人痛心,而男人的嚎叫大哭却叫人揪心。一个大男人在大哭,旁若无人的大哭,除非到山穷水尽,除非到迫不得以,否则任何一个男人都不会这样。田旺就是这样,他在哭,他在大哭。他的年迈的爹老田头在黑暗中默默的抽着旱烟。他不能为儿子做出什么,他也为儿子做不了什么。自己一辈子光棍。没想到儿子也是这样。可儿子又和自己不一样,具体不一样在什么地方,他一时也说不出来。一行老泪在老田头布满沟壑的脸上漫延,漫延。
一个月的假期很快就要过去了,菊芳明天就要回城里上学了。晚上,她走进了爷爷奶奶的房屋。爷爷看了看她没有吭声,她也没有吱声,奶奶开口问她什么事。
“下次我回来就得拿钱交学费,早点准备吧。”她说完就走,走到门口爷爷喊住了她。
“全家一年挣的钱够你的不够?”
“那三宝呢?”菊芳转身面对爷爷,爷爷哑口无言。
三宝也在城里上学,刚上高一,过暑假都没有回来,说是在同学家复习功课。让家里捎去三百块钱。菊芳每次要钱都说东言西,张家的女儿挣钱了,王家的闺女又出去打工了。菊芳不管,姐姐和爹在家种地挣钱,她就要上学,不管怎么她都要上学,她不为别的,就为争一口气,争一自己是女儿的气。
夜晚,姐姐帮她把行李收拾好后拉她坐在床上,说:“咱得从爷爷那儿要钱,你不要那么直。他们偏向二叔那儿,也是应该的,咱二叔走的早,二婶子又..哎,你看二宝又那样,二婶子也不容易,你就懂事一点,啊?”
“我受不了,她对你那样,你还说她的好,这叫什么家啊,简直连巴金的《家》里都不如。姐,以后我出去了,一定不回来。”菊芳嚷道。
“小声点。”姐姐示意她。“你念书多,懂得也多,可是菊子,咱是这儿长大的,爹一手拉扯大咱,不容易。”秀芳又淌泪了。菊芳的暴躁劲儿顿时消失了,她轻轻的偎依在姐姐身旁。不再说话,她不敢说话了,怕姐姐伤心。可她的心里却没有停止翻滚。
是啊,爹一手养大了她和姐姐,爹是不容易的。可,难道这样姐姐就要嫁给李家的人,从此和李家的那个混小子生活一辈子吗?她不敢想象那将是什么样子。是啊,二婶子不容易,得给傻二宝找媳妇,一个寡妇撑起一个家不容易。可,那就要用姐姐给二宝换媳妇吗?姐姐容易吗?她从小也没有娘,也没有人像娘一样疼过她,她容易吗?并且还得受气,是的,受气,受爷爷奶奶的气,受二婶子的气,姐姐不该受气,不该。可她受了,并且受的毫无怨言。自己呢?自己容易吗?她更是不容易的。她和爷爷奶奶作对,和二婶子作对,她是为了什么,为了爹,为了姐姐,还是为了死去的从没见过面的娘,她自己都不知道。她是真的不知道。
夜深了,爹睡了,姐姐好象也睡了。菊芳躺在床上默默的哭了。她不敢哭出声,她怕,怕姐姐听到。她不是为自己哭,她为姐姐哭,为爹哭,为娘哭。她甚至在为二婶子哭,在为二宝哭,在为爷爷奶奶哭。但是她又不知道她为他们哭什么,明天要回去学校了,她的心里是不好受的,她怕她走后会发生什么事情,但是她不知道她走后会发生什么事情。她就这样在压抑的哭中让自己沉沉的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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