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菊芳去城里上学了,二婶子长长松了一口气,“二辣子”终于走了。这一个月来,她一直在憋着心里的气。她知道菊芳的脾气,你若惹了她,全家都不得安宁。菊子不像秀芳那样懂事顾脸面,她一个刺头,谁都不怕谁也敢惹,现在她走了,终于可以放下心来了。可以放心的准备二宝和秀芳的婚事了。
八月的庄稼地里只有一个“热”在充斥着。农人们头顶一方手织布,上面撒上水去地里干活。回来后,布还是湿的,不过先前的水变成了汗水。晒干后,上面结了一层盐巴。秀芳顶着大绿方格手织布蹲在谷地里拔草。李铁军拄着拐杖一拐一拐的挪过来喊道:“媳妇,别干了,热不热?”
秀芳一阵气,继续拔草不理他。最近,李铁军有事没事老往家里跑,她烦都烦死了。但又不知道给谁说。李铁军挪到了秀芳身后,接着说:“别干了,改天让珍珍帮你拔。”
“你,---”秀芳站起来,“你走吧,谁是你的媳妇。”
“你看你,马上就要过事了,现在喊你媳妇错了?人家城里可是...”村里管结婚叫过事,李铁军还没说完,秀芳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打断了他的话。
“你住嘴。我告诉你,我不会嫁给你的。”或许是妹妹的话起了作用。或许是她这几天想来想去的结果。但说完后她就后悔了。要是爹和二婶子知道会怎样呢?她甩下李铁军向远处跑去。
三条腿毕竟赶不上两条腿。秀芳把李铁军丢在谷地里。李铁军因为追不上秀芳又累的满头大汗,他在谷地里气冲冲的喊:“田秀芳,娶不到你,我是孙子。”李铁军把抱怨撒给长势正好的谷子,他用拐杖把谷地戳倒一大片。
在旁边玉米地里的田旺把拳头攥的“嘎巴”作响。他恨不得把李铁军一拳打死。田旺发疯似的把铁锤般的拳头砸向玉米竿,一行人来高的玉米竿在他的手下折断,落地。他抱头蹲在地上,手上的血一滴滴的淌着。
秀芳一口气跑回家,躲进屋里把娘的照片贴在胸前痛哭。爹只是抽烟和叹息。二婶子知道后来劝她。她反锁着门死活不开。二婶子摇着头假惺惺的掉了眼泪,说:“二婶子知道你心里不好受,为了田家,就算二婶子求你了。婶子求你了,啊。你从小就听话,婶子就把你当亲闺女了。秀芳,婶子求你了,啊。”
秀芳不说话也不开门,她现在开始想妹妹。要是菊芳在,自己就不会这样,她会替自己出气的,她一定会给自己出气的。
秀芳在屋里一夜没合眼,她只是呆想。终究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爹在门外叹了一夜的气。他疼女儿,但他能为女儿做什么。作为一个父亲,他的心里是苦的。他悔,他怨,他捶打自己的胸膛。这一切都是无用的。他想到了秀芳的娘,一行浊泪从他饱经风霜的脸上淌了下来。“我对不起你呀。”他在心里对已故的媳妇喊道。
八月是棉花盛开的季节也是酷热的顶峰。秀芳在棉花地里从早摘到晚,中午在地里吃一口干粮接着摘。十几亩棉花全靠她一个人忙活。累,她不怕,苦,她能吃。怕就怕回家二婶子催婚。正午她坐在树阴下休息。田旺提着一壶水走过来,她忙低下头摆弄衣角。“秀芳,喝口水吧。”田旺坐在地上,把水壶放在她面前。
“田旺哥,你干啥不回家吃饭?”正午的地里空无一人。
“我,我去看谷地,谷地看看。”田旺红着脸说但并没有动。
“秀芳,你要过事了?”田旺低声问。
“谁说的,谁说的?”秀芳也红了脸急急的问。
“你二婶子说的,说是和二宝的婚事一起办。”田旺盯着秀芳的脸,秀芳把脸扭过去,说:“田旺哥,我难那?”说完呜呜大哭起来。
看到秀芳哭,他男子汉的泪也将渗出,他克制着自己,劝慰着秀芳。秀芳哭了一会后把眼泪擦干,说:“田旺哥,你去城里让菊子回来吧。我知道她课紧,可....”
二婶子为了二宝和秀芳的婚事东奔西走,二婶子要求两桩事一起办。二婶子怕李家娶了秀芳后反悔让二宝的婚事泡汤。为此,双方像谈生意一样约好,女儿和儿子一起办婚事,否则就成不了亲家,遭人唾骂,其实这个约定比一张协议更让人发怵。
在农村有这么个说法,结婚的新铺盖得双日做,代表夫妻成双成对,美满如意。二婶子自做主张给秀芳选好了做新铺盖的日子。她和李先都这样算计着,让他们先结婚,然后再领结婚证,到时候生米做成了熟饭就是想反悔也来不及。主要原因是珍珍的年龄还不到结婚年龄。可是不让珍珍和二宝结婚二婶子是死活不同意让秀芳和李铁军结婚的,秀芳虽然到了结婚年龄,珍珍和二宝领不了结婚证书,二婶子也不会让李家这么占便宜提前领到结婚证书的。
八月初四是个好日子,二婶子召集了四个儿女双全的中年妇女到田家为秀芳做新铺盖。秀芳一直没露面,她不想看到这些。大嫂翠萍看着婆婆忙里忙外,心里有点伤心,秀芳妹妹的事难道就要这样了,她也在心里为秀芳感到委屈。她趁婆婆不在屋里的时候,悄悄跑进了西院,秀芳正坐在镜子前,眼泪汪汪的。透过镜子她看到了大嫂。
“大嫂,咋办?”
“妹子,你哭吧。大娘在天之灵会听到的。”大嫂的泪也流下来了。
秀芳看着娘的照片,娘在笑,笑的很美。
“娘,秀芳咋办?”她问娘,也问自己。
菊芳风尘仆仆的从学校赶了回来。一进家门就大喊姐姐。二婶子听到喊声从东院赶来挡在门口,问:“你咋这时候回来,菊子?”菊芳抬头看着二婶子,二婶子的脸绷的紧紧的。“听你姐说你课紧,今儿又不是礼拜天。”
“我回来拿钱的,学校让交钱了。”没等二婶子说话,她推开二婶子快步走进西院。
“死丫头。”二婶子咬牙切齿的骂道。大宝媳妇站在东院门口看着婆婆的一举一动,心事重重的回东院去了。
姐姐没在家,爹也没在家。菊芳坐在西院打量着院里的一切。一会儿,她站起来向爷爷奶奶的房屋走去,刚到门口正好碰上了要出门的爷爷。
爷爷看到她来停住了脚步,她也住了脚。从小她就没叫过一声爷爷奶奶,小时候是她不敢叫,怕爷爷奶奶,长大后是她不想叫,看到他们她就想起了死去的娘。
“菊子,有事啊,你咋回来了?”奶奶问。
“学校让交钱了,八百块,家里有钱码?”她不抬头看一眼二老。
爷爷的脸沉了下来,背着手踱回屋坐在了八仙桌旁,说:“家里的钱都让你一点点掏光了。”
“三宝也在外面上学,他就不花钱。我姐和爹种地的钱都到哪里去了。”爷爷动动嘴不再说什么。菊芳从屋里走了出来。
二婶子截住了菊子,说:“拿了钱就早点回学校吧,课紧,落下来了没法补。”
“二婶子,我请假了。我姐是不是八月初十过事儿。”菊芳故意笑着问。
“哟,菊子的耳朵可真灵啊。还没告诉你呢。我这做婶子的只记着给我们秀芳张罗了,还没来的及告诉你啊。哎,我这做婶子的可是比娘还上心,啥都给你姐置办好了。”二婶子忙满面笑容的向菊芳说。
“那我真该代我姐谢谢二婶子了,对了,也该代我在九泉之下的娘谢谢二婶子。我娘看到我姐结婚也会高兴的,你说是不是啊,二婶子。”菊芳说完后不等二婶子再说什么,忙跑回屋里去。
她奔回屋里抱着娘的照片默默的流泪。“娘,没办法,只能这么做了。等我拿到钱就让姐姐离开这里。”秀芳推门进来看到妹妹在那儿流泪,她什么也没问,递给她一条湿毛巾,说:“挺热的,擦擦脸。”
“姐,爹呢?”菊子擦完脸后忙问。
“让李先拦去说话了。”姐姐走进灶屋。菊芳跟进来蹲在姐姐面前,问:“姐,田旺他又找你没有?”
“菊子,这不是唱戏。唉....”
“姐,你不能嫁给那孙子。”
“任命吧。姐这辈子和咱娘一样,菊子,好好上学,将来有出息了,姐姐也就知足了。”
“姐,我不想让你这样啊,你还年轻。”姐姐的脸让火照得通红,美丽的眼睛也蒙上了一层灰色。
爹回来了,菊子坐在那里一声不吭。
“咋了,菊子。”
“爹,姐要嫁人了,你知道吗?”菊芳抬头看爹,爹一声不吭的蹲在那儿,布衫沾在身上,脊骨高耸,像一个树桩,一个经受了风雨的摧残,一个失去了枝叶和树干的树桩。“树桩”背过脸去,抹了一把脸。
“菊子,爹对不住你们,对不住你娘。”爹哽咽着抱住头。
菊芳递给爹烟袋走了出去。
二宝坐在门槛上,看到菊芳一脸的不高兴,忙傻傻的说:“菊子,我要娶媳妇了,高兴,笑,笑。”说完自己傻呼呼的笑了。菊芳本想对他发火,但一想,跟他说什么用也没有,他什么也不懂啊。
珍珍在家里又哭又闹,说什么也不肯嫁给二宝。爹娘劝她,让她为哥哥着想。谁知珍珍抹一把眼泪,问:“谁为俺着想了,俺找田旺哥去。”
“你敢,今儿你给我走出这个门就别想再回来。”她的爹李先大吼。
“不回来,再也不回来。”珍珍俊秀的小脸因为刚才的哭闹而涨的通红,听到爹这样说,她忙从屋里往外走,可是哥哥李铁军站在门口,直愣愣的看着她,“你找田旺,我一刀宰了那野种。”李铁军晃晃手中的菜刀气冲冲的喊道。
“你是我亲哥,你咋这样?”珍珍哭喊着跪在哥哥脚下她瘦弱的身子因为哭喊而在微微的颤抖着。李铁军铁青着脸无动于衷。
“妮子,回屋去吧,李家不能断后。”娘流着泪拉起女儿。
站在李家墙外的菊芳听得真真切切,她咬咬牙离开了。
“姐,你离开这里吧。”刚回到家关上门菊子就迫不及待的说。
“这怎么行,爷爷奶奶,二婶子,爹,李家。”秀芳忧心的说。
“你,你走吧,别管那么多,明天我去问爷爷要钱,你就可以走了。”
“那你的学费。”
“你就别管了。如果你嫁了那孙子,我就是上学也没啥意思啊。谁让娘不在,爹又大气不敢吭一声。”
“离开这儿,姐去哪儿,人生地不熟,姐又没文化。”
“我中学同学有在南方打工的,听说还不错,你可以去啊。反正离开这里不嫁给那孙子就行。”
“那家里咋办,地谁种,爹咋办,...”
“这你都别管了,你想想吧。”
静了,夜静了。
她静静地躺下,想着妹妹刚才的话,妹妹是为她好,她心里知道。但事情真的像她想的那样吗?自己能一走了之?爹一手把她们拉扯大,苦吃了很多,罪受了不少,眼看着自己能干活了,她不敢想下去,爹会气疯的。娘死的早,也不想让爹再受罪。
菊芳闭着眼睛躺在床上,其实她没有睡,她更睡不着。自从姐姐捎信让她回家时她心里就一直害怕,怕失去姐姐,怕姐姐再走娘的路。她让姐姐离开这里也是迫不得已。她知道珍珍也喜欢田旺,但姐不知道。姐姐和田旺的爱是水里的月亮,是沙漠里的一滴水,永远不可能实现的。姐姐太善良了,善良的近乎痴傻,自己都难以自保,还担心别人。她不明白,或许她永远不可能明白。
二婶子当夜就去找爷爷奶奶,她让他们赶快准备钱让菊芳回学校去。二老踌躇着,二婶子着急了,说:“你们咋就不想想呢。菊芳不是善茬儿,让她走,二宝的婚事还有望。二老欣然同意。
第二天一大早,二婶子把八百块钱送到西院。菊子握住钱,说:“二婶子,让你费大心了。”二婶子满口是话,但只说了一句。“快回学校,课紧。”菊子没有说话,拿着钱走了。大嫂站在东院,看着婆婆和菊子,心酸的笑了。
在这个家里,大嫂翠萍不知道自己该处于一种什么位置,从一定程度上来说她是有位置的,二婶子也会听她的,但是惟有在二宝和秀芳的婚事这件事情上,二婶子是谁的也不听的。晚上睡觉的时候翠萍在床头把自己想说的话告诉了大宝,大宝看到翠萍苦恼的样子,心里很是心疼,但是娘的主任何人是做不了的。他怜惜的把妻子揽住,说:“其实秀芳妹子是个好孩子,但是我们都说服不了娘的。”
“你就是和你娘一样,都只想着给二宝找个媳妇,可是这样是不合适的。”翠萍生气的把脸别了过去。
“我哪和娘一样了,你就是这样,可是我劝不了娘的,你先别生气,有空去多陪秀芳妹子一下。”大宝欠起身子安慰自己着媳妇。
夜色很深了,田家的每个人都还没有入睡,李家也是一样。他们都在想着同样的事情,却又是完全不同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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