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锦佑对于她的欣然接受有点猝不及防,心里却也欣喜万分,二话不说便跟着她进去了。
“……师傅终于成了我的师傅,我也成了他的徒弟。我唤他作师傅,他唤我作怀绣。我只字未识,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不知如何下笔。我便握着毛笔,师傅便握着我的手,一笔一划的教我书写我的名字,一遍又一遍,连我都厌烦了,他却只字不说。后来他教我苦练了五日,我才能勉强记住我的名字如何书写。只是,我却常常记不住‘绣‘字如何书写,就如同我常常记不住他的‘锦‘字如何书写一样。后来,渐渐的,我便连他名字里的其他两个字也忘了如何写了。”
杨怀绣忽而自嘲道:“你说,我是不是很可笑,很过分?”
她的确可笑加过分,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
因为在柳锦佑死的那一年,甚至直到如今,她依旧不会写他的名字,她这样告诉我。
我问她为什么,她淡淡说,人都死了,还记他名字做什么。
她说这话时脸上无任何表情,话语里也听不出任何悲喜,淡得如天边云烟。
我一度怀疑她是个冷漠无情的女人,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告诉我,至少,她不是。
杨怀绣向我承认自己心比天高。
七岁那年,柳锦佑问她:“怀绣的理想是什么?”
她将他拉到上朝的大殿,指着那高高在上帝君宝座,坚声道:“那便是我的理想。我相信有朝一日,终会坐上那个位置,呼风唤雨,再无人欺负我,欺负我身边的人。”
十四岁的少年柳锦佑闻言蹙紧了眉头,不发一语,拉着她回到了览月宫。
杨怀绣睁开眼:“师傅不喜我参与政治,而我却看定了那帝君之位。”
是的,杨怀绣从她母亲死时便已下定决心要当上九五之尊,以女儿之身打出一片天下。
因此,在母亲死后,她常常换上宫女的服饰,躲在大殿上的角落里,偷听吴帝与朝臣们的谈话。日复日,年复年,从未间断过。
她甚至从书房里偷来了兵书,只是大字不识几个,览月宫里又她独自一人,便无可请教之人。
后来听闻吴帝要为她寻觅良师,她乐得数日未眠。
“只是那时我先一步看中的是柳天成,如若不然……”杨怀绣轻叹了声,又将凤眼轻轻的合上。
她许久不说话,我猜她是睡过去了。
我起身,随处在吴宫里踱步。
大雪积约半尺之厚,大道上随处可见铲雪的宫婢太监。
我绕道而行,沿着一条偏僻的小道走去。
小道显然未安排人铲过雪,我猜,这里的雪从初下那日直到今日从未被人动过,以至于我一步一步走过去的时候,雪淹没了膝盖。
走到尽头时,我的鞋袜已然全湿。
而我并不想回去。
尽头是一个长廊,我沿着它走了约半个时辰才到一座宫殿。
我抬头望去,那三个今日一直在耳边萦绕的字赫然映入眼帘。
——览月宫。
我心里有些澎湃,走到那扇门前。
已经掉漆的门并未上锁,像是还有人居住一般敞开着。
我踱步走进,院内有一颗枯死的树,孤孤单单的立着,枝干上覆了一层薄薄的雪。我端详了许久,也看不出是什么树。
览月宫显然是年久失修的老宫了,柱子房架屋瓦皆被岁月吞噬得不成样子。
房梁上的蜘蛛网结了一层又一层。
我走进主殿,主殿内的陈设有些简陋。我猜这主殿是杨怀绣住的地方。
我看见布满灰尘的书案上,堆满了孙子兵法之类的书籍,只是很多都是被烧过的,烧到了一半便被水给浇灭了,因为许多字都被晕开了。
我猜想这书被烧的原因,却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好移步往了偏殿。
偏殿出乎我意料的小,甚至陈设来得比正殿更简陋。
这是柳锦佑的住处无疑。
他房间的东西比杨怀绣房间的东西少许多,唯一比较显眼的便同样是灰尘遍布的书案上书籍作品之类的东西。
他的书籍大多是论语之类的道德论书籍。
他的字画多得可以去卖,只是都上了年纪,被岁月染黄了。
我耐不住好奇心的驱使,将他的字画一一打开来看。
我原本带着庆幸的心里以为能目睹吴国一代才子的大作,却不想还是失望了。
他的近百幅作品,除了三幅山水花鸟画外,其他写的画的便都是一个人的名字。
杨怀绣、杨怀绣、杨怀绣……还是杨怀绣。
我后来回去问她关于她书籍被烧的原因,她只答:“那是后来的事了……”
“后来的事?那前面的事是什么?”我问。
她望着殿外缓缓落下的雪,说道:“前面的事,许多许多呢,只是我都有些记不清了……”
她说记不清其实并不是她真的记不清,只是她不想记,因为那些事情实在不是些什么好事情,除了她自己藏在脑海深处的零碎的美好记忆。
之所以给她的美好的记忆定义为“零碎”,也是因为从那件事之后她与他便再也无法好好相处了。
而在这件事之前,柳锦佑几乎每晚都会做一件事情。
他在她睡前会将她拥入怀中,给她讲天下奇谈。
我认为他们越了规矩,我突然想起,我和司徒安是永远都不会走到那一步的。
她道:“或许吧,我那时本就没有彻底接受他,只是我每晚都会做噩梦,梦到母亲死时的场景,常常大半夜惊醒。一开始,师傅被我的叫声惊醒,便来到我房间陪在我身边,给我讲很多很多故事,有欢喜的,也有悲伤的。后来,他便养成了一个习惯,就是每晚都会守在我的床边,用怀抱护住我,给我讲故事,直到我入眠了,他还是没有去睡,常常守着我到天明,未曾合过一眼。”
这件事情一直上演到杨怀绣十四岁那年,他们开始有了些矛盾。
比如说,他们吵了一架。
这吵架得原因其实也简单,便是杨怀绣偷看了几年的兵书被柳锦佑发现了。
柳锦佑劝她:“我教你书并非是让你参与朝堂之事,你怎的不知悔改?”
杨怀绣将那堆书护在怀里,把他赶出去:“这是我的事情,不需要你管!”
他在门外语重心长:“怀绣,朝堂政治之事不适合你。师傅只希望你一生平淡,欢喜无忧。”
年少的杨怀绣捂住耳朵,一意孤行。后来,柳锦佑便将她的书都烧了,她匆匆回来,连忙泼了盆水,却已经晚了,所有书都变得狼狈不堪。
他们大吵了一架,杨怀绣狠狠地在柳锦佑的左手腕上咬了一口,还将他所有东西都扔出门去,气呼呼的叫他走。
他不发一语,回到了柳府。
而之后,冷静下来的杨怀绣终于悟出了他的良苦用心,想尽办法出了宫,一身男装独步到他府前,悄悄爬上后院的围墙,摔断了腿。
她终于还是忍着疼一瘸一拐的进去了,像个兔子一般左闪右躲,生怕被别人发现,却不想在柳府的花园里见到了这样一幕。
她躲在假山后面,看着杨瑶羞红了脸,对柳锦佑道:“二公子应当明白瑶儿的心意,此次父皇母后有意将我许配于你,望你与我永结百年之好。”
杨怀绣闻言忽视心底加速的心跳,瞪大了双眼盯着柳锦佑的背影,等待着他的回答。
而她终于听见他说出那样一句话:“锦佑得公主厚爱,蒙公主不弃,只是……”
话未说完便见假山后的杨怀绣气急败坏的跳出来,喊道:“不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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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几乎可以预料接下来的场面,比如姐妹互骂,比如互相厮打。
而恰巧都被我预料到了,杨怀绣敌不过杨瑶的嘴尖牙利,终于如老虎扑食般扑向了杨瑶……
杨瑶到底还是娇生惯养,敌不过自小粗茶淡饭的杨怀绣,浑身被她打得淤青。
一旁的柳锦佑不知所措,看着厮打纠缠在地上的两人,上前阻拦反不小心被正在互掐中的杨怀绣踢了一脚,倒在了地上。
我忍不住笑出声来,杨怀绣也眼含笑意:“后来,我便被人押到了帝凰宫……”
说来也可怜,杨怀绣跪在地上,被人用浸了水的鞭子狠狠地抽打了一百多鞭……
杨怀绣捋起衣袖,对我道:“你看,这就是那些鞭子留下的。”
我看着那些鞭痕,掌心有些冒冷汗。
而她对我道:“其实,这些鞭伤不是最痛的。”她将手抚上心口,“那时最痛的,是心。”
后来我便明白了她说这话的含义。
那时,她被人鞭打,柳锦佑只是站在一旁,面无表情,无任何表态。
无人明白她当时的感受,那是她第一次尝受到失去他的滋味。
她忍着身上的疼痛,时隔多年第一次眼角又渗出了泪。
泪水流到了她脸上的鞭伤,疼得她身子一阵抽搐,她走得踉踉跄跄,却依旧倔强的挺直了腰杆,出了帝凰宫的大门……
我猜着一定很疼,只是杨怀绣却跟我说:“那可不算疼了,你不明白,那时候心里的疼已经远远超乎了身上的疼……”
我当然明白她心里的疼所为何,只是她到底还是低估了柳锦佑。
那时她以为柳锦佑不要她了,拖着一身鞭伤独自回到了览月宫,钻进了被窝里泪流不止,整片枕巾都湿透了,她枕着,脸上冰凉,心也冰凉……
而与此同时,柳锦佑却跪在帝凰宫内,目光坚定,话语决绝。
“锦佑恳请陛下、皇后收回成命,锦佑身份卑微,实在配不上同德公主。”
吴帝吴后脸显怒意,甩袖离去。
杨瑶闻言色变,他将话说得明白,她的心如千刀万剐。
她走到他面前,颤声问:“二公子,你这话是何意?”
柳锦佑的声音清晰明亮,传遍帝凰宫的每一处角落。
“公主,锦佑话已明了。承蒙公主厚爱,锦佑此生与公主无缘,还望公主莫要强人所难。”
杨瑶强忍着的泪已然决堤,此刻悉数崩断,两行清泪顺着她的脸颊轻轻划下。
“你……我早已向你表明我的心意,为何你如此绝情?如此狠心拒我?”
柳锦佑仿佛听不见任何声音,他看着左手腕上那排深深的牙印淡淡的笑了,忽而站起身来,径直便往门外走去。
直到杨瑶喝了一声“站住”他才收住笑容停下步来。
他听见她拔出一旁侍卫的剑,指着他喊道:“今日你若敢踏出这门一步,本公主便一剑刺死你!”
柳锦佑目光坚定,踏出几步,却见寒光闪过……
他停在原地,背上的血从伤口缓缓滑下,素雅的青袍鲜红一片。他却若无其事般,眉头未曾皱半分。
他亲自将剑拔出,血便一下喷薄而出,溅了满地。
他将剑扔在早已惊恐万分的杨瑶面前,铿锵道:“今日此剑,今日此伤,断你我此生情分。从今往后,你我二人,再无任何瓜葛。”
他话说得决绝,走得也决绝,杨瑶看着染满他鲜血的双手,不知所措……
深夜。
刺骨的寒风将宫道上的宫灯吹灭了几盏,柳锦佑一步一步走得缓慢,寒风吹打着他单薄的衣裳,他的血沿着衣角滴落在光滑的青石板上,从帝凰宫一路走来,血便也染红了一路。
他在一处黑暗中站住,前面便是一座宫门,门上的牌匾写着他最熟悉的三个字——览月宫。
他站了一会,血流不止,额头也冒出了颗颗汗珠,脸色苍白如纸。
他终于忍不住倒下,意识里却还是强迫着自己醒过来,踉踉跄跄的扶着门走进去……
此时已是夜半三更,览月宫一片漆黑,无任何明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