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傅司徒安最近送了我一件难做的生意。
他出外云游了三年,日子过得逍遥自在。
这些年来不小心打下的“神医”的名号,连带着作为他唯一徒弟的我也沾了些光。
他一挥折扇,笑得肆意风流:“长丫头,为师便将这些年来打下的基业统统赠与你。最近的这桩生意可是桩好生意,你莫要错过了这名扬天下的机会!”
我心里唾口沫,回瞪他一眼:“我不稀罕。”
他凤眼里的眸子转了转,笑道:“丫头还气呢?这不,为师云游回来可给你带了不少好东西,你该消气了。”
其实我也不气他什么,顶多与他多顶几句嘴,便又无奈着答应他了。
小时候他将我从雪地里捡回来的时候,我可没少答应要为他赴汤蹈火。
司徒安并未大我多少,我今年十二,他年长我五岁,生得一副好皮囊。儿时,他拉着我走南闯北,识了不少红颜知己,更是令那些美人们痴恋不已。
……
他又云游去了,走之前给我留了封信:丫头,为师有重要的事情出去了,那桩生意你不接也得接。听闻你上次接了亏本生意,分文未得,这次可要长点心。三年未见,你消瘦了不少,相信吴国皇帝的这桩生意会吃富你的……
他啰嗦了三页纸,我看了一半便收了。
其实我也并非是不想接这桩生意,只是由于上次梁七如的事情,我对吴国实在没有什么好印象。
只是我还是看在司徒安的面上,不情愿的接下了。
我抄上所有的家伙,上了吴国使者的马车。
到达吴国那日,广陵下了很大的雪,天地一片白茫茫,不见一点绿意。
绒毛似的雪花铺满了吴国宫廷的大道,领头的公公将我带到帝凰宫的时候正是初晨****之时,他帮我拿下披风,小声道:“姑娘进去吧,陛下已经恭候多时了。”
尽管心里堵着气,我也不由得惊讶帝凰宫的气势宏伟。虽然被大雪覆盖,但依旧昂然立于这片天地之间,不见丝毫弱气。
我踏步走进殿里。
外面雪花纷纷扬扬,殿内却暖和一片,浓郁的龙涎香扑鼻而来,夹杂着女人的胭脂味。
我踱步深入,终于在一片华幔中间瞧见了一个身影。
她背对着我躺在华贵的紫金榻上,左手支着头,右手自然的随着侧躺的身体线放置。身上盖的是雪白的狐皮。
这个女人就是吴国的女帝——杨怀绣。
她将脸转过来时,我不得不惊叹这个女人的美貌。
胜雪的肌肤,似火的红唇,一双弧线优美的丹凤眼让我想起了司徒安。
她的一对英气剑眉却带着吴国天生骨子里的傲然与霸气。
她开口,声声碎玉:“我已等候你多时,长曦姑娘。”
我怔愣她声音好听的同时,也讶于她并没有自称“朕”,而是用了一个并不符合她九五之尊身份的“我”。
我站得笔直,不作任何回应。
她问:“你为何不行礼?”
我答:“我为何要向你行礼?我既非你下臣,又非你子民。”
她显然听出我话里的冷意,表情一僵,垂眸缓缓道:“说的也是。”
她示意我坐下,叫宫婢多增了几个暖炉。
她挥挥手,叫她们下去,而后对我道:“半月前我曾书信一封以黄金三厢为筹请你师傅司徒安为我看病,不想,他却在回信中说,他多事在身不得空,便叫了他的徒弟长曦姑娘您为他代劳,且他在信中一再保证,您的医术已与他不相上下,叫我不必担忧。劳烦你千里迢迢前来,辛苦你了。”
我心里冷笑,嘴上单刀直入:“陛下得的是什么病?”
她答非所问:“其实,我曾经也有一个师傅。”一双美丽的凤眸里蓄满了哀伤。
“什么?”我错愕。
杨怀绣嘴里说着曾经,便代表着那人如今已经不在她身边或者说已经没有了。
我猜是前者,而在她话里恰恰是后者。
“他在我二十岁登基那年就死了。”
她话说得直截了当,不带任何铺垫,我讶然。
其实杨怀绣嘴里的师傅也并非名扬天下的大人物,甚至身份地位来得比她更加卑微。
当然,我说的卑微并不是指此时君临天下的她,而是幼时的她。
这又是一个有故事的女人。
她并不急于告诉我她的病情,反之,请我而来似是讲故事的。
她右手支着头,一双凤眼轻轻合上,道起了她的过往曾经。
“我母亲是个不得宠的宫女,得父皇酒醉临幸怀上了我。我一生下来就成为了众人欺负的对象……”
我并不知道如今作为一国之君的杨怀绣曾经有过这样不堪回首的童年,心里也滋生了些怜惜之情,而这并不能泯灭我之前的气意,所以听着她讲,即使有疑问,我也不愿插上一句话。
她道:“父皇念及我毕竟是他亲生骨肉,便下了道旨封我为公主,即使没有封号,也使我母亲乐了许久。”
她忽而笑道:“可你知道我后来做了什么吗?”
我摇头。
“我后来把那道圣旨烧了,还骂我母亲不争气,气得她大病了一场……”
我面无表情,心里却已经无可抑制的波澜起伏。
我再一次将目光移到她那双英气的剑眉上,不得不承认,这个女人从一开始的见面到现在从骨子里透出来的霸气有些震慑到我了。
果不其然,杨怀绣自小便是一生的傲骨,敢上树,敢骂人,也敢打人……寻常百姓家淘气的小孩能做的她几乎都能做。可惜投错了胎,生错了性别,如若不然定能干出一番事业。
可如今她还是坐在了这个位子上,百臣朝拜,万民臣服。
说不好奇她是如何从一个卑微的公主变成一个尊贵的女帝是假的,我终于按耐不住,问她。
“你是怎么当上帝王的?”
仿佛看到我终于肯理会她,她凤眼微睁,幽黑亮泽。
“其实,也是因为一个人。他教我,人生而同尊,不该气馁,只要潜心努力,也会有自己的一番事业,造福天下,造福苍生。可惜,我会错了意,走上了一条不归路。”她开口,原本有光亮的眸子瞬间黯淡。
她口中的“一个人”便是她的师傅柳锦佑。
柳锦佑是吴国世家柳元的第二子。
在偌大的吴国,小小的柳府并不抢眼。不过在柳元这代,生了柳天成、柳锦佑两个兄弟,大大增了柳府的脸面。
柳天成与柳锦佑都是名满广陵的才子,只是柳天成的名气更盛些,这并非说柳锦佑才华低于他,论才华,柳锦佑更胜一筹。这盛的名气,只因柳天成生了一副英俊的相貌。也是因此,杨怀绣一眼便相中了他。
柳锦佑长得并不惊人,而身上天生儒雅的气质却无人能与之相比。
只是,他还是晚了一步,将一生姻缘幸福交对了人却错付了时间。
其实,是他先见到的杨怀绣,而杨怀绣却是先见到的柳天成。
彼时杨怀绣尚且三岁,生母便被皇后赐了道白绫,吊死在了览月宫的宫殿里。
一向坚强无惧的她心里被撕了道口子,抱着母亲的尸体哭成了泪人。
览月宫是个极其偏僻的宫殿,那年十岁的柳锦佑进宫赴世家公子的诗会迟了,匆匆走近路路过览月宫,便看见了这样一幕。
他倚在门边,年少的心狠狠揪在一起。那时,他便已下定决心,要陪在她身边,护她一生一世。
他笃定了一生一世,也赔上了一生一世。
在杨怀绣孤独伤心的渡过两年之后,她的身边,终于迎来了他的陪伴。
杨怀绣说得缓慢:“那时,我已五岁,却只字未识。父皇斥我整日游手好闲,不思进取,便要替我在世家官员的公子中觅一位良师。皇后嫉妒,便也请求父皇也为我姐姐觅一位良师。”
“你姐姐?”我问。
她点头:“我姐姐是皇后的女儿同德公主杨瑶,她年长我七岁,与柳天成还有我师傅同年……”
从杨怀绣的口中得知,杨瑶从一出生便是吴帝与吴后的掌上明珠,端的是一国公主的温婉形象,城府之深却毫无遗漏的继承了她母后,恰恰与杨怀绣形成鲜明的对比。
我暗自叹息这个女帝不同寻常的命运。同时,也可惜她对那来之不易的缘分的忽视。
我说的当然是柳锦佑。
经过一系列赛程筛选,才华横溢的柳天成柳锦佑最终进入决赛,第一者则为杨瑶的师傅,而第二者便毫无疑问是杨怀绣的师傅。
天算不如人算,那时,柳锦佑故意写缺了一笔,落了第二,“名正言顺”成了杨怀绣的师傅。
只是缘分始终算错了一步,当夺得第一的柳天成趾高气昂的当先步入大殿时,座上的杨怀绣便被他好看的脸收买住了,而忽视了后一步到的柳锦佑的光芒。
她兴奋的大叫起来,指着柳天成:“父皇,他便是儿臣的师傅吗!?”
一片寂静,久久的,吴后身旁的杨瑶掩面讽笑:“妹妹,你可要莫要认错了,这是本宫的师傅。”
吴后投去一个不屑的目光,吴帝脸色微微难看。
小小年纪的杨怀绣第一次感到尴尬,正在这时,清清净净的少年缓步上前,对她拱手作揖。
“臣柳锦佑参见公主殿下,此后,臣便是殿下的师傅,望殿下多多指教。”
杨瑶慧眼识珠,此时便看上了那个彬彬有礼的少年柳锦佑。
与此同时,当众人也同样对柳锦佑投以赞赏的目光时,却见杨怀绣青着脸站起身来,对他道。
“我不喜欢你。”
而后,匆匆离去。
—————————————————
“我不喜欢你。”
这是年少的杨怀绣对初次见面的柳锦佑说的第一句话。
她将自己满心的委屈、尴尬与自尊受损的苦水悉数泼向了柳锦佑。
而那个温文尔雅的少年,一一承受下了。
我问她:“你那时很讨厌他?”
她摇摇头:“说不上讨厌,也说不上喜欢。”她声音微带哽咽,“他原本有大好的前程,他原本应该在四季轮回中诵读他原本安逸的人生,可是,他将他所有一切都给予了我。而我,却还是害了他……”
大好前程,安逸人生,她对柳锦佑的形容恰到好处。
她与那个生来便自带光辉的少年实在无任何匹配之处,除了一个空荡荡的,公主的头衔。
年少无知的她却身在福中不知福,将人家送上门的真心生生伤害到了。
比如这便表现在,柳锦佑搬进览月宫的第一日,她便气呼呼的将他赶出去,重重关上门,且道:“我不需要师傅。”
柳锦佑无奈的笑笑,于她宫门外的一颗桃花树下坐了一夜,也等了她一夜。
待第二****来开门时,他便携着一身桃香站在门前,粉红的桃花瓣落了他满身,他依旧对她拱手作揖。
“臣柳锦佑参见殿下。”
杨怀绣有些惊讶,心里却也软了下来,道:“怪人,你进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