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足以改变许多人许多事。
当年她与他渐行渐远后,也未曾料到他会站在她的对立面上。
恨?不恨。
怨?不怨。
师徒情分数十年,只是他们谁也料不到会走的今天这一步。
他不许她参与政治,她偏要;
他不许她留恋帝位,她偏要;
他不许她君临天下,她偏要;
……
说不清如何,慢慢的,就越走越远了。
在我看来,杨怀绣仿佛是个怄气的孩子,只是赌上了柳锦佑,还有自己一辈子的幸福。
逼宫那日,她知道父皇单独召见的是柳锦佑的时候,她就知道,父皇的目的与柳锦佑的决定。
当他走出来,她已经不抱一丝希望,期盼一向无意政治争夺的他会远离这些事情,可他终究被她拉入了这个火坑,更可悲的是,还是站在她的对面,成为她的敌人。
真是可笑。
所以,既然要成为敌人,那便成吧!
所以,她伪装自己,她故做与他疏离千里之外的样子。似乎是小孩子赌气般,想告诉他,我就是要这样!你拦不住我!你想成为我的敌人,我也并不稀罕!
而当她听见自己陌生人般的直呼他的名讳的时候,她突然觉得自己是那么陌生,陌生得仿佛那三字不是自己喊出来的,而是另一个人,另一个她从不认识的人。
可她终究还是那样保持着奇怪的微笑,固执的走到他的面前,将自己与他的那丝似断未断、莫名其妙的关系彻底撕得粉碎。
那又怎样呢?即使她瞒得了天下人,甚至瞒过柳锦佑,也瞒不了自己的心。
她是那样清楚的知道,她忘不了他,她喜欢他,没有一丝衰减,甚至日子越久,那感觉就越浓烈。
她想跟他在一起,却不能跟他在一起,不敢跟他在一起,更害怕跟他在一起。
害怕什么?她从不害怕天下人的耻笑,她害怕的,是他会被自己连累,背上与自己徒弟不干不净的骂名。而更害怕的,是他不喜欢自己,害怕他对于自己从来只有师徒之情,而无男女之意。
如果这样,她从一开始,就是输的。
而她却可知?柳锦佑所想的,所担忧的,又何尝不是这样呢……
窗外,落日的余晖映红了万里无云的天际。
傍晚的霞光透过窗户缝隙洒进来,落在那对师徒身上。
似乎是个再也没有了知觉的人,杨怀绣感不到任何的温暖,连着怀里的那个人,也没有一丝的温度。恍惚错觉,让她以为他已经死了一般。
她无数次探手到他鼻前,直到每一次都感受到那丝温和微弱的气息,她都才放下心来。
不知何时,已经到了傍晚时分,她回过神,才发现她已经抱着他一个下午了。而这一下午,他都没有醒来过。
目光深沉的盯着床前那碗早就已经没有了热气的药汤,她有些犹豫,想了许久,还是不忍心叫醒他。
自从以前,他们的关系渐渐变成淡漠后,她以为,他们之间再也不会有这样的相处了。
似乎是觉得自己贪婪,想拥有江山,也想拥有他,杨怀绣忽然觉得自己很可笑。
想自私一点,让一切永远的停留在这一刻。忘记过去,不念未来,只想安安静静的拥有这一刻的所有,这一刻的他。可是,她知道,他的身体不能再等了,病拖得越久,他便多一分危险。
想着,杨怀绣正欲叫醒他,他却已经悠悠醒转过来,一双黑白分明正深深地望着她,她看不清他眼神里的意味。强制平复不知不觉间开始紊乱的心,她轻轻吸了口气,换上往日的冷淡表情。
“你醒了。”她放开他,不动声色的帮他放好靠枕,缓缓站起身来。
“你怎么会在这里?”他的眼光闪亮如夏日夜晚的星星。
杨怀绣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心一横,说道:“我只不过是来给你送药的。”
柳锦佑垂眸,盯着那晚药汤,原本亮如星辰的眼神渐渐黯淡:“你几时来的?”
杨怀绣仿若没有瞧见他眼神里的哀伤,面无表情:“刚刚。”
见柳锦佑不发一语,杨怀绣身子动了动:“药凉了,我去帮你温温。”
“不必了。”柳锦佑阻止她,而后拿起那碗已经冷透的药汤毫不犹豫的喝下去。
杨怀绣睁大眼睛,却也不再说些什么。
“谢谢你,怀绣。”他看着她,声音有些沙哑。
“不必客气。”杨怀绣不动声色的避开他的眼睛,一双美丽的丹凤眼无焦点的盯着紧闭的窗户。
久久的沉默,她忽然转过身向门口走去……
她从外面打开锁,打开了刚刚她看着的那扇窗。那扇窗,正在柳锦佑的床头。
她明白,生病的人,需要多呼吸新鲜的空气。
她走进殿内,见柳锦佑目光深深的望着她。
她立即道:“我觉得这房里有些闷。”
柳锦佑垂下眼帘,轻轻的应了一声。
一连七日,她都亲自来给他送药,而他,也会每碗药都喝下去。
日复一日,柳锦佑的身体真的好转了些,脸色也变得红润了些,可还是很虚弱。
像从前一般,她亲自在览月宫的小厨房里下厨,做了许许多多补身体的饭菜给他。
他也吃了,吃得干干净净。
似乎回到了从前的日子,她还是那个年幼的,不懂事的,任性的她。而他,依旧是他,温文尔雅的,彬彬有礼的。
依旧是只有他们两个人的世界,一切都那样安逸美好。
这样的日子,是如此有默契的,同样出现过在他们的梦里。
只是,彼此心里都明白,有些东西还是变了的,无法再挽回了的。
在不久,他终于向她问出那样的话。
“怀绣,你为什么要救我?我死了,不是更合你心意么?那样,你就可以拿到……”
“我自然希望你死。”她打断道,“只是,我不想让你死的那么痛快罢了。”
听完这番话,柳锦佑这七日以来眼中点燃的些许东西化为灰烬。
他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不管怎样,还是要谢谢你。”
“没必要,这句话你已经说了很多遍了。我从来没让你好过,你该恨我才是。”
柳锦佑摇头,不再说话。
这样的日子又在览月宫上演了几日,直到第九日……
那一日,给那似乎已经微微好转却原来根本不堪一击的虚伪美好给予了彻底的转变。
不同往日的天朗气清,这一日的早晨天空有些阴沉。
柳锦佑房门外,立着一个僵硬的人影。
熟睡中的柳锦佑并没有任何感觉。
听到脚步声,那人缓缓转过头,对着拿着一碗匆匆而来的杨怀绣冷声呵斥。
“这就是你这些日子不肯见我也不肯理那些更重要的事情的原因吗?!”
杨怀绣停下脚步,怔住:“赵钰……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眼中仿佛有怒火燃烧,剑眉紧紧的拧在一起。
他疾步上前,一手打翻她的药碗。仿佛是压抑了许久,咆哮道:“怎么?!我就不能出现在这里吗?!”他怒极反笑,“哦,是啊,你最不希望出现在这里的人就是我了吧?!你就巴不得离我远远的是吧?!你……”
话未说完,杨怀绣那一巴掌已狠狠地落在他的左脸上。
赵钰捂着脸,不可置信的望着她。
杨怀绣瞪着他,胸口剧烈的起伏着,仿佛也有无数的怒火等待发泄。
久久的沉默,谁也不发一语。
杨怀绣瞥了一眼柳锦佑的紧闭的殿门,心中庆幸他还未被吵醒,目光一转,拉着赵钰便出了览月宫宫门口。
览月宫前,赵钰狠狠甩开杨怀绣的手。
“够了!”
杨怀绣也站住脚,转过身看着他。
只见他一上前便双手紧紧箍住她的双肩,眼中再也无了方才的火冒三丈。他看着她,眼神中只有痛苦。
“绣儿,你是不是喜欢他?!”
杨怀绣试图挣脱他的控制,奈何力量没有他大,只好作罢。
仿佛被人看透,她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她侧过脸:“你别胡言乱语!我没有!”
“没有?”他忽然放开他,大笑起来,却比哭还难看,“你与我成亲三年,却从未有过身子。我原以为是你身体出了什么事情,带你去买了些补身子的药给你喝。后来还是不见有什么动静,直到那一日,我看见你在房中偷偷饮下一碗香味奇怪的药水,后来我趁你不在,偷偷叫人拿了去查。才知道,但凡女子喝了那药水,都不会有身孕。我以为是你不喜欢孩子,便不强迫于你。可是……我没想到,你尽然是为了别的男人。”
“够了!”杨怀绣吼道,“我承认,是我利用了你的感情!是我对不起你!但是,那都是我一个人的事情,不关他的事!你不要出言污蔑他!”
杨怀绣强自镇定,她知道自己心虚,可她不想让柳锦佑知道这些事情,这些龌龊的事情……
“是吗?我污蔑他?我到底有没有污蔑他你心里清楚。绣儿,夫妻三载,我了解你,你就是一个口是心非的人。”
杨怀绣的脸渐渐苍白。
赵钰继续道:“如果当初,你告诉我你已有心仪之人,我也不会强迫你嫁给我。而……”赵钰的脸也渐渐苍白,“而如果,你是为了要我帮你夺到什么,我也不介意。可是,你喜欢谁你也不该喜欢他!”
赵钰指着览月宫的大门,咬牙道。
“你们的关系你自己也清楚得很,你们,根本就没有可能在一起。你认为世人能够接受吗?就算所有人都接受了,你也能接受,可你想过他吗?他会背着**的骂名愿意跟你在一起吗?!”
“够了不要再说了!”杨怀绣咆哮,两手死死的捂住耳朵,眼角渗出泪来。
“我今天就是要骂醒你!”赵钰收回手,向前一步,言语严厉,“现在已经不单单是儿女情长的问题了,你知不知道?你在览月宫的这些日子,外面发生了多少事情?!我从探子处得知,那支起义军知道杨昌在你手里,他们无法拥立他,就将对象转向别人了。他们天天打着‘江山易贤主,天下复重明‘的口号已经收服了不少人心,他们现在宁愿要拥立一个不是你们杨氏后裔的人也要拥立别的人,你可想想你现在的处境有多么危险?昨日,我已再向闽国国主借兵,可是他回言若不先把那十座城池划给他他便不会出兵。若出兵,他要先要了那十座城池,再要三座城池才肯出兵。你一日不得玉玺登大宝,便一日不得安定人心。原先跟随你的朝臣有一些见势已经暗中投奔了起义军,你再不得玉玺,再不继位,再不划城池向闽国借兵,你的天下,就要完了。”
仿佛没有听见赵钰在说什么,杨怀绣怔怔的立着,目光空洞,两手无力的垂下。半晌,她才缓缓抬起头,目光深沉的盯着他。
“他们要拥立的人是谁?”
赵钰犹豫了许久,还是不说话。
内心的猜测仿佛得到了回答,恐惧之感瞬间席卷她所有思绪,她胸口剧烈的起伏着,她后退起步,摇摇头。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不可能是他……一定不是他!……”
她转身,大步跑开。
她的声音在偏僻狭窄的宫巷里回荡着,赵钰闭上眼睛,重重的落下一声叹息,眼角竟也挂着泪珠。
无人注意的是,览月宫大门后,一个清瘦的身体站立着,他在那里站了许久许久,僵硬的站着,一动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