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收回思绪,看着紫金榻上的杨怀绣,她仍在说着后来的事。
我打断她:“你去司药房,是为了给你师父煎药?”
她嘴角挂着淡淡的笑意:“是啊,我去给他煎药。为了治好他的病,我暗中派人寻遍了天下名医,收集天下灵药奇草……那时,我什么都不想,我整日所想的,就是要治好他,我一定要治好他。”
我也微微一笑:“那时的你,终于寻回你的初衷,你的初心所在了?”
她的一双好看的丹凤眼微微低垂,露出一个奇怪的笑容,似是自嘲,而后抬眼望着我。
“长曦姑娘,你忘了,我早就跟你说过,我已经变了一个人了。我早就不是当初的杨怀绣了,他说他了解我,可是天下又真的哪有别人比自己更了解自己呢?他是信任我,毫无怨念的信任。我手中染满了多少鲜血,我的身边围绕着多少亡魂我数都数不清。我戾气太重了,我不想脏了他。可是我又很想很想和他在一起,而我也明白,他心里只当我是他徒弟。我和他永远都不可能在一起,但是,我还是要让他好好活着,他是那么干净的一个人,从不被这污浊的世界玷污。他原本有那样安逸的人生,是我拖累了他。那时,我只要他好好的,就足够了。”
“我知道你并没有变。”我认真道。
她望着我,眼中光泽明亮。
“为什么你会这样认为?”
我思虑半晌,玩味一笑,问:“那你又为何愿意将你的故事告与我知呢?”
“自然是我相信你。”
“既事如此,以心还心,我没有理由不去相信你。如今的你,以前的你,都是你。”
她露出一个温婉的笑容:“你比一般同龄孩子要成熟许多许多,我没看错你。但是,没有人是不会改变的。”
“是啊,没有人是不会改变的。我从出生到现在也在改变啊。”我笑了笑,露出白花花的牙齿,”你知道我是怎么走到司……不……我师傅面前的吗?”
她摇摇头。
“唉……其实我是小时候他在大雪天里捡来的。”
“原来如此。”
我点点头:“他一直照顾我长大成人,既像兄长,又像父亲。小时候,总是很不喜欢他拿我来打趣,调侃我,欺负我。总是很讨厌他,跟他对抗。后来有一天,他就把我留在一个老朋友那里,自己出门办事去了。那是他第一次离开我的身边,我就开始想念他,很想念很想念,以为他不回来了,再也不要我了,哭了好久。不过没过几****便回来了,还给我带了许许多多的古宝珍玩。从那以后,我就听他的话多了,虽然偶尔还是会跟他吵吵几句。我这难道就不是改变么?可我还是我呀,我还是长曦,我还是他的徒弟,什么都没有改变。有的改变,并非坏事,我们只是在渐渐磨掉自己的棱角,让自己能够更加与身边的人和谐共处,大一步来说,就能够更加适应这个世道……”
我滔滔不绝的说着,她听得极其认真,仿佛不想听漏我说出口的每一个字。
待我说完,她笑了,笑容颇有深意,带了些调侃之味。
“你很喜欢你师父。”她道。
我怔愣半晌,还没来得及消化她话里的深意,便支支吾吾道:“我……不是……唉……我是喜欢我师傅啊,可是……不是那种喜欢,是那种喜欢。”我忽然觉得越描越黑了,“唉,也不是,总之,没有男女之情就对了。”
她大笑起来:“你真有趣。”
我白她一眼。
她继续开口,意味深长:“你现在还小,看不清一些事情可以理解。但是,如果哪一天看清了自己的心,千万不要畏惧什么,勇敢的去追随自己的心,不要错过,不要留下遗憾。像我一样,错过了,就是一辈子了。”
我明白她话中之意,可我知道,我对于司徒安并没有任何非分之想。是的,非分之想。他是我师傅,我是他徒弟,就这么简单。
沉默半晌,我转移话题:“其实,或许,你师傅也像你这么深爱着他一样深爱着你呢……”
她目光一滞,呆呆的望着殿门处,缓缓摇头。
终究是被我试出来了的,他们之间,直到最后生命的终结,谁也没有对谁说出那个沉重的字,就是——爱。
是的,沉重的字。
记得有一年我生辰那晚,司徒安拉着我去爬山,一座很高很高的山,不知它有多高,只知道,那时的我到了半山腰便腿疼得爬不动了,任司徒安如何哄我也不肯再动半步。无奈之下,他只好背着我,一步一步的爬上去……
那一晚,我至今记忆犹新。山顶是一大片紫色薰衣草,草间数千只萤火虫飞舞,抬头繁星闪烁,圆月近在咫尺,仿佛一伸手便可以触得到,那一晚,一切的一切,都美得像一场梦。
他眯起一双好看的丹凤眼对我说:“丫头,为师便将这满天星星,月亮,还有这满山的花儿还有小虫儿送给你当做生辰礼物,如何?”
那时的他对我说,其实你可知,这世界上比这些还要美丽的东西可多着呢。
我问他是什么,那一刻,他望向我,眼眸中仿佛装着浩瀚星海。
他说,是爱情。
他说,两个真正相爱的人,是做不到不对对方说出爱这个字的。除非,他们爱的不够深。
他望着我,眼神是我很少见到的深邃。他道,如果以后他遇见了深爱的人,一定会对她说出口。
那时的我白他一眼,道,谁能看上你简直就是上辈子欠了你。
他一顿,而后发出如沐春风般的笑声,说道,有意思,既然上辈子欠了,这辈子来还,也还是挺不错的。
我又白他一眼……
不过,那终究是以前的事了。重点是他说的那句话,我记忆犹新。
他说,两个真正相爱的人,是做不到不对对方说出爱这个字的。除非,他们爱的不够深。
而我也知道了,杨怀绣和柳锦佑两人终其一生,都没能踏出那一步。
而此时的我,对司徒安的那番话却不是很认同了。
或许有一些爱,不能说出口,不能让对方知道。并不是不爱,也不是爱的不够深沉,而是爱的另一种方式。无言的守候,对于长相厮守来说,却是另一种无以匹及的沉甸甸的爱情选择。
谁让彼此都不想伤害到对方,却偏偏把对方都给伤害到了呢?
我长叹一声,回过神来,却不知杨怀绣何时已经站立在了殿门口。
她衣衫单薄,应该是已经站立了许久,冬日夹杂着雪的风打在她身上,她衣裳覆了一层淡淡的白。
我拿起她紫金榻旁的紫色暗纹披风,走到她身后给她披上。
她笑了笑,道了声谢谢。
我叫她不必客气。
我在她身旁站立,看着她伸出手去。有雪花落在她的掌心,不久,就慢慢融化成了水滴。
她慢慢收回手,轻呼口气:“吴国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下过这么大的雪了。”
我抿抿唇,问道:“那上一次下雪是什么时候了?”
她缓缓垂眸,尽管如此,我还是能感受到她身上那股凄凉的味道,能看见她那眼神里盈满着的哀伤,这哀伤,是我这些天最熟悉的她的眼神。这眼神永远都离不开那个人的事情。
“他走的第二天,吴国便莫名其妙的下起了大雪,跟这几日一样大。不过下了一日,便再也没有了。”
“七月雪?”我惊呼。
她点头。
我心里落下一声叹息,与她一起望着这雪花飞扬,听着她说着后来的事,思绪被牵到很远很远之前。